舌头的故事

仙仙 · 发表于 2013-3-17 11:19:15

我在大学教英美文学，专业是莎士比亚。我没读过几本老莎，但我还是搞莎士比亚的。我的全部莎学家底，是三四本莎剧原文，十几首十四行诗，外加兰姆姐弟的《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的萧乾夫妇译本。
我没有时间读书。大学三年级起，我变成一头猪。为了写各种用途的论文，我成天在泥潭里打滚，在文学史和评论方面的文献混成的泥潭里打滚。清晨，莎士比亚在路边招手，而我则跨上骏马，迎着朝霞，向伏尔泰所说“苍蝇和蚊子拉屎的地方”匆匆奔去。
我发现，论文是大学的灵魂。大学里的游吟诗人们用论文作诗句，谱写大学的史诗，而学术评审委员会的会计们则把每一个诗句换算成分值，加到一起，然后宣布，哪所大学拥有最伟大的史诗。
我们一直在歌咏，伴以同伴的号子。让自命不凡的傻子去读书吧。
“老师，《儒林外史》里的范进，连苏东坡也没听说过，照样写八股文。如今学界，这样的‘学政’也不乏其人，老师是怎么做的？”
“把范进的归给范进，苏东坡的归给苏东坡。”
“老师，莎士比亚三十七部戏剧，两部长诗，一部十四行诗，您都读过原文吗？”
“当然，要不我就没资格站在这里。”
我想起某位犹太拉比说过，人舌头各部分功用不同，舌尖最靠前，最灵活，就用来撒谎，舌根最靠后，也最笨重，动起来费力，所以用来说真话。
请记住，我说这话的时候，舌尖还没有烂掉。
系里有我一个对头A，屡次三番攻击我的学术成就，我恨得他牙痒痒。后来我发现一个秘密，我们不约而同，在各自的莎学论文里剽窃了同一本书，法国人吉·德·布尔维尔的《詹姆斯一世与桑拿浴》。这本书发行量很小，又是专门讲英国洗浴史的，本以为中国文学评论界没有人读过，所以A真称得上别具慧眼了，就连论文中掩人耳目的技巧，也与我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心里说，要是此公发现我们俩原来兴味相投，也会惺惺相惜的吧。但此公大概是孔子“小人同而不和”的信徒，铁了心不放过我。有一回，他竟然让学生拿莎士比亚作品的内容套我，出我的洋相。
是课末提问，一男生B站起来问我，说他听一个老外用过“much thanks”一语表示谢意，可能是个古老的用法，不知道哪位作家用过。
我壮着胆说，这样的用法很少见，可能是美国南方黑人英语，马克·吐温的对话里也许有，但我没见过受过良好教育的英国作家这么用过，至少莎士比亚不会这么用。
B又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拿起一本翻开的小书，冲我举起来说：
“老师，你说莎士比亚没用过‘much thanks’，可是《哈姆雷特》里就有这样的用法，就在第一页。”
阴谋，赤裸裸的阴谋！最卑鄙的阴谋！
我冷冷地说：“既然你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问我？或者，是别人叫你这么问的吧，‘马前卒’同学？”
B笑一笑说：“我只是想，不能总是老师考学生，偶尔学生也可以冷不丁儿考一考老师吧。纯属好奇。”
我苦笑着说：“想证明我是傻瓜，也用不着问这么复杂的问题。莎士比亚嘛，我偏偏只读过这一本，你相信吗?”
事情就是这样。
但是，学界风云的莫测变幻，恐怕连战争狂人乔治·巴顿也把握不住。第三天课间，我刚想从教学楼一侧的公共卫生间出来，B咧开他笑掉了大牙的嘴巴，冲着我哀号，抽水马桶的轰鸣为他伴奏。
B说，他要考A的研究生，A说只要笔试过，肯定收他，可后来漂亮女生C顶了他的位置。面试的时候，A告诉B，说情况有变化，名额满了。B到研究生院请求调济，研究生院告诉他，其他导师的名额也满了，只我那里还有个缺。B落到了命运手里，只得屈尊来求我。
我破口大骂A不是东西，利用学生的单纯打击人，临了还卸磨杀驴。
我安慰B说，我不是记仇的人，过去的就过去吧，况且都是从年轻时过来的人，心高气傲对有才气的学生是难免的，最后说了句：“你跟从我吧！”算是确立了师从关系。
B破涕为笑，说，他已经急得三天没方便了，现在要二便齐下，以示庆祝。
我一拍他的肩膀说：“去吧，轻装上阵。”
是啊，谁能想得到，伟大的学术决定常常是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形势下，以这样的方式产生的。
我渐渐发觉，B人聪明，学问底子也不错，很有学术前途。可是他有个小毛病，就是爱关注读书以外的事。
有一次，他捧着一大堆书和杂志，举起一本，就像当初举起《哈姆雷特》一样，兴冲冲地对我说：
“证据！A在剽窃！”
我立刻从喉管深处发出战神乔武般的怒吼：
“天打五雷轰的坯料，有奶便是娘的贼！给我滚出去！”
第二天，B垂着脑袋来找我。我们沉默了很长时间。
我突然问他：“你见过乡下人为田间地头的一点鸡毛小利打架吗？”
B迷惑地摇头：“没有。”
我说：“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利打架，在农村是常有的事，而且越是父子之间，兄弟之间，架打得越凶，动不动就出人命。”
“这个我听说过。”
“你可以打出他的脑浆，钩出他的肠子，揪面团一样揪掉他的脑袋，有一个地方你是不能碰的，什么地方？就是他的命根子。命根子那地方你不能碰！碰了要断子绝孙的！你明白吗？”
“明白。”
“你真的明白？”
那一个傍晚和往常一样，路灯像舞台上的一群小丑，把夕阳这个老迈的李尔王赶下场去，用晦暗嘈杂的嗓音为夜游的人们唱着序曲。
序曲之后，人物出场了。B悄悄尾随A、C走进一家宾馆，记下房号。一小时后，学校保卫处接派出所电话，通知他们去领人。这件事的结局，是A升任系主任，大名爬上了某莎学权威杂志的主编位置。B就这么报了一箭之仇。
答辩前夕，B踌躇满志，可是他又一次落在命运手里。一个对论文绝望的博士生跳楼，掉在B头上，B死了。作为导师，我去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搜集了我所有的论文，“命根子”的地方都被他画了圈，标明了出处。
扑上去就撕碎猎物的狮子，变成了欲擒故纵的猫。
一天清晨醒来，我觉得舌头发硬，像短了一截似的，镜中一看，原来舌尖已齐刷刷地烂掉了。它的斑斑劣迹为它行了割礼。我试着说话，竟发出只有哑巴才能发出的怪声。我失声了，成了众人的笑柄。
A在路上碰见我，幸灾乐祸地说：“我昨天看到你的舌头尖子了，他在彼得堡的涅瓦大街上散步，做了五品文官。”说完，他掉进丢了盖子的窨井里，再没有上来。
学校组织了一个学术委员会，前来探望我，他们像老道的牲口贩子，掰开我的下巴，见我口中只剩下半截惊慌失措的肉块，带着怜悯的眼神摇摇头说：“真可惜，从这里面曾经唱出过多少美妙的诗句啊！”就把我开除了。
我从此开始读书。我读了许多书，我在书中再次找到快乐和自由，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但我也觉得孤独。周围的人忙忙糟糟的，我却没有事做。我养成了小偷的习性，不是偷东西，是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
“那你应该去开会，那里人多。”老婆叹口气说。
于是我迷上了开会。没有人请我，都是我自己去，我只出席学术会议。我发现，世界一点没变，还是越无聊的地方人越多。而且仍然是会议第一天最隆重，来的人最多，最齐，越往后人越少。我暗骂那些早走的人没良心，一点面子不给，将来你坐上主席台，活该也是这个样子。
有一次开希腊神话研讨会，在一个能容纳七百人的剧场。第三天下午，七八个坐在舞台上的老杆子只对我一个人讲话了。他们像荒诞剧里的人物，木然看着昏暗的剧场深处，但偶而又会意地朝发言者看一眼，表示他们是一个活物，再重新看着剧场深处，那表情好像在说：
“是的，这是理所当然的，然而这是个奥秘，只有我们才懂得这个奥秘，坐在下面的羔羊，你们也懂得这个奥秘吗？”
国王们在歌唱。普罗米修斯的咆哮之后，是俄底修斯的低吟。我耐心地听国王们一个个唱完各自的声部，尽量把掌声鼓得响一点。
大会主席阿伽门农拿起话筒，嗽嗽喉咙，对我说：“那位代表，您是哪个学校的，请坐到前排来！”
我如同祭司，心里捧着祭物，庄严地走到第一排，在中间坐下。
“来的人很多，你是唯一听到最后的，这才是真正的学者。”阿伽门农的声音有些颤抖，毫无疑问，他是带着真诚的感激。
“能否请你说几句话，给大会提些意见和建议？那个谁，把麦克风给他。”
我张开嘴，努力说话。我感觉，我的半截舌头好像潜伏在海底躲避敌舰声纳的潜艇的螺旋桨，在重新启动的时候那样，开始缓缓地，吃力地，然而坚定地转动起来。终于，我的舌头活泛了，我如同飞艇，悬在空中。我说：
“今天是希腊神话研讨会，各城邦的国王都来了，我就讲一个神话吧，虽是个老故事，你们倒未必听过。代达罗斯是伟大的巧匠，他为克里特国王弥诺斯建造了一座精美绝伦的迷宫，凡进入这座迷宫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出口，连代达罗斯自己也不例外。弥诺斯害怕这个巧匠为别的国王效力，就把他和他的儿子伊卡洛斯关在迷宫里。”
“关在迷宫里只是一种说法。”阿伽门农说。
“是比较可靠的说法——代达罗斯极其痛苦，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机巧会使他们失去自由。但当人们走过这座迷宫，夸赞迷宫的精巧辉煌的时候，他又从中获得极大的虚荣，就想，我在这里也好吧。但是有一天，虚荣消失殆尽，失去自由的痛苦像乌云一样笼罩了他的心，他终于决心要逃出去。他和儿子伊卡洛斯一起搜集飞鸟落在迷宫里的羽毛，等搜集得够了，便用黄蜡将这些羽毛做成两对翅膀，又将翅膀绑在儿子和自己的双臂上。”
国王们在看表。我像一朵云，飘上舞台。
“他轻轻地扇翅，双脚跳离地面，便在空中飞翔起来。伊卡洛斯学他的样儿，也飞在空中。哦，看哪！他们高高地飞离迷宫，向着东方的太阳飞去。地面的人们看着他们，以为他们是天神，发出由衷的赞美。代达罗斯深知他技巧的短处，大声提醒伊卡洛斯说：‘你不要飞得太高，因为太阳的光芒会融化你翅膀上的黄蜡。’但伊卡洛斯飞着飞着，胆子越来越大，就忘记了父亲的警告，他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天神，便向着更高更高的天上飞去。太阳的灼热渐渐地融化了他翅膀上的黄蜡，羽毛一片片散落。最后当他扇动着光光的臂膀向父亲呼救的时候，代达罗斯感到迷宫又一次降临到他的身上。我的故事说完了，你们可以散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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