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师恩

仙仙

        　　我是共和国的同龄人，正值想读书求学的青春年华却赶上了“史无前例”，学业荒废了。1972年，我当了社办教师，不得不在教中学，学中教，我这高中没毕业的回乡知青，肚子里没有多少文化水，而这不多的文化水却要分享给自己的学生，可见是如何的捉襟见肘，入不敷出。自己的“经”本来就念的不好，却要站在庄严的讲台上当“主持”。自己都觉得自己是在装腔作势，自惭形秽了。要改变这种“现发现卖”的状况，就必须像古人所说的那样：“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了。
　　经过刻苦地自学，1988年秋天，我以全县语文学科第一名的成绩由社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1989年我报了白城市教育学院的专科，参加函授学习。县进修学校的李凤阁老师是白城市教育学院聘请的讲师，定期给函授生讲课。李，身材魁梧、平头、高鼻梁、大眼睛、单眼皮，讲课瓮声瓮气的，课下常叨着烟斗。他与进修学校的吕英老师，都是德高望重的名师。他主讲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一边高声朗诵，一边条分缕析。不论是朗诵抑或是分析，都进入了角色，仿佛他就是杜甫，在述高洁之志，在斥罪恶之腐，在哀人民之痛。他说：“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才真正是一句顶一万句的绝唱。这在当时是典型的反革命言论，但却流传了一千多年。要是倒退到秦朝，杜要被焚书坑儒；要是前进到“史无前例”，杜要被枪决或是判无期。可见唐朝的文人还是有一定的言论自由的，因为唐诗中不少攻击皇帝与社会的作品都流传下来，那时，文字狱还没有兴建。中国为什么出不了诺贝尔文学奖，其症结所在，是中国自有明以来，特别是有清以来，和解放以后，在意识形态领域，钳制言论，所以诗歌领域罕有惊人之语，小说的形象模式化，歌功颂德之作罕有佳构。要想文学领域达到世界领先水平，必须遵循文学创作规律，破除清规戒律，真实而形象的反映现实，“不拘一格降人才”。杜甫的诗歌是批判现实主义的，《三吏》《三别》《兵车行》……都是杰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诗史，它是名符其实的；诗圣，他是当之无愧的。杜甫是真正的人民的诗人，古代没有几个。这样的分析讲解，是开放的独到的个性化的，与一些所谓的大师道貌岸然式的说教与人云亦云式的照本宣科不可同日而语。
　　白城市教育学院的函授学习，为我后来参加东北师大的本科学习奠定了一定的基础。说实话，如果不参加这一届的学习，我也很难考入东北师大中文系函授。1982年暑假，我白城教育学院的学习还没毕业，东北师大中文系招收本科生，要考试入学，考专科课程。我果断地报了名。按地区设考场，我县参考者29名，大部分都是全日制专科生，只有少数几个以同等学历报考的。录取7名，我在其中。东北师大中文系的招考试卷中有一道题，是分析繁漪的形象，她是曹禺话剧中特殊的人物典型，但不是主要人物形象，容易被忽视。不少考生都没答上。因我在专科课程中刚刚学过，这个题才没交白卷。“军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李凤阁老师的一半。
　　东北师大的函授教育以严进严出闻名。入学前严格考试，不像有的学院，来者不拒。上课的老师不因是函授就敷衍学生，而是选派得力的教授或讲师授课。现在还能记住名字的教授或讲师——研究茅盾文学的专家孙中田教授，著名古典文学专家杨公骥的助手付轻升教授，讲授作文法课程的高瑞卿教授，讲古汉语的是刘乾先、刘胜友讲师等。
　　考试纪律相当严格，没有半点余地：如考生作弊，取消考试成绩重考，在函授生中通报并通知考生原单位。所以三年的函授本科学习，几乎没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铤而走险者都颜面尽失。函授生的学习方式——平时自己按统一进度按统一教材自学，并完成学校规定的作业。面授地点有时在吉林长春本校或吉林市或乌兰浩特市，有时在辽宁铁岭市，有时在黑龙江的呼兰县……寒暑假集中面授并考试，考试没有复习题，没有侥幸及格之可能，必须得全方位复习。东北师大中文系的考试有个鲜明的特点，那就是答案允许有一家之言，只要你的答案，能够自圆其说，言之成理，就给分，甚至给满分。这才是素质教育，这才能发挥学生的创造精神。
　　孙中田教授，由于在文革中受迫害，讲课时情绪失控，泣下沾襟，不胜唏嘘。付轻升教授，美髯公，讲课时长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他开导我们，为人师者，知识面一定要广，文史哲不分家。他还占用一定时间，测试了我们的政治、历史知识。他说，你们的知识面窄，这样是会误人子弟的。高瑞卿教授，为我们详细讲解了学术论文的写作技巧，例证详实。刘乾先老师教学严谨，对学生要求严格。我们这一届有300名学生，来自东北三省，他们大多是全日制专科毕业。有些课程已学过。有的函授生就不听课了，而去闹市徜徉。刘老师不无讥讽地说：籽粒饱满的谷穗总是垂着头，而那些谷莠子总是作昂首挺胸状。他说：专科是登堂，本科是入室。学问无止境，骄兵必败，骄师必挫。不是一人之挫，而是一代之挫。误人误己，贻害大矣！他语重心长，听了他的教诲，那些逃课的老师都垂下了头，以后再也不敢缺课了。刘胜友老师平易近人，我们曾同桌吃饭，我是好酒之徒，我买的散装酒，请他喝，他不摆讲师的架子，与我们共同举杯。讲文字学的王姓教师，汉字演变讲得追本溯源、津津有味。教授教学法的教师，搜集了大量初高中的课堂教学实例，一一点评。上外国文学课的教师，从作品到作家，以点带面，深入浅出，中外古今作比较，尽量给学员打上深刻的烙印。
　　到现在，还具有文物性质的能见证师恩的是谷姓教师对我的毕业论文的评语与指导，铅笔行书，漂亮潇洒，其文曰：
　　本文优点：
　　1、题目选得集中。
　　2、就屈李的艺术手法的主要方面作了比较，总的来说，文章的脉络比较清楚。
　　3、引用了一些有代表性的诗篇中的诗句来说明问题。
　　修改意见：
　　1、所谈问题应再深入些，如屈原以幻想的境界表达的并不单纯是对理想的追求，更有深沉的爱国热情。李白也把他的幻想同现实的苦难结合起来，表达他对国家的安危的关切之情；还有他的叛逆的思想情感。总之，都要从屈李的思想与艺术的总体上，来把握他们所运用的艺术手法。
　　2、有的问题谈得粗略，难以说明问题，如6页上。
　　3、有的地方还要斟酌一下，如做了记号的地方。
　　最后鼓励说：基础不错，好好修改。
　　我的毕业论文选题是《屈原与李白艺术特色的异同》，这是我有生以来写的第一篇学术论文，处女作。写的时候，读了不少专著。参考了名家的意见，也有自己的一些幼稚的想法。按要求，我写了三千多字。不像中学生的作文，再长，也不过八百字或者千字左右。谷老师看得很仔细，提出的修改意见很中肯。花费了他的不少心血。
　　这篇所谓的学术论文不过是“急就章”、演习篇、快餐文化而已。但谷教师，却相当重视，按照一分为二的观点，肯定了成绩，指出的不足与缺点，循循善诱，提出了修改意见。这份学术论文指导意见书，我一直当作珍贵的文物收藏。
　　我函授毕业已26年矣，自己没有记日记的好习惯，大量值得大书特书的珍贵材料都从记忆里流失了；残存在记忆里的点点滴滴都让我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