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旧居赋并序

仙仙

县南中河桥之侧，洪子有旧居焉[1]，盖居之者三世矣[2]。后主者以直贱[3]，转贸他族[4]，乃更徙焉[5]。岁癸巳十一月也[6]。室有楼，上下各四楹[7]；楼后有池，宽可十步[8]，霖潦既集[9]，亦生蛙鱼；池侧柔桑一株[10]，桃实数树[11]，一箔之蚕[12]，春足于食[13]，三尺之童，秋足于果。倨倨焉[14]，广广焉[15]，不自知其室之陋也[16]。然而夏水甫盛[17]，则萍藻带于周庐[18]；秋霖乍淫[19]，则莓苔生于阴牖[20]。出户之栋[21]，鼪鼯与室鼠竞驰[22]；颓邻之垣[23]，枯株与薜荔交翳[24]。室既荒陋，器亦敝败[25]。其木之刓而曲者[26]，太夫人之织具也[27]；其砖之方而折者，予童时之吟几也[28]。过之者色不怡[29]，居之者乐自若[30]，盖始生焉，少长焉，及授室焉[31]，生子焉，历二十八寒暑乃徙[32]。前岁复过之，则平池积淤，半已作道。邻人以桑翳其室，斧其东枝[33]，余者随堕岸而踣[34]。周堤而视[35]，则枯条朽蔓，无有存者，而墙之犨北如昔也[36]。复窥其室[37]，则败釜折几[38]，无有留者，而栋之欲落未葺也[39]。里媪巷妪[40]，集者数辈，则尚述太夫人之德不忘。因感而为之赋曰：
惟吾祖之令德兮[41]，冀乐土之是盘[42]。遵过庭之雅训兮[43]，就婚媾于江干[44]。遘家屯于癸甲兮[45]，乃巢毁而不完[46]。驻征楫而陆处兮[47]，爰构造之无端[48]。借大地之尺咫兮[49]，规周王以为垣[50]。逮予躬而三世兮[51]，尚营葺之未安[52]。
询东邻之所业兮[53]，云曲簿而织筐[54]。沸晨吹于西舍兮[55]，职吹箫而给丧[56]。连栌椽于后巷兮[57]，闻永昼之锻声[58]。井泉清而倚户兮[59]，喧朝夕之百铛[60]。纷吾庐之众响兮[61]，每夜起而彷徨[62]。牖虚明而入月兮[63]，瓦离披而漏霜[64]。鸣虫集于吟案兮[65]，鼪鼠经其颓梁。羌吾居之何陋兮[66]，实先世之此藏[67]。桃离离而秋实兮[68]，藤宛宛而春垂[69]。风盈扉而自阖兮[70]，雨颓墙而不围[71]。水东西而十步兮[72]，桑南北以数枝。每炎暑之蒸酷兮[73]，披后户之凉飔[74]。居陶陶而自适兮[75]，虽屡空而不辞[76]。
昔先人之食力兮[77]，乃终岁而在行也[78]。暨慈亲之厉节兮[79]，勤日昃而不遑也[80]。奉甘糗于尊章兮[81]，爰夜纺而晓经也[82]。惟邻左之责言兮，泪汍汍而辍响也[83]。嚣声惭而自化兮[84]，薄俗久而益贞[85]。训邻姬以妇道兮[86]，舍妪集而倾听[87]。迨行之于数纪兮[88]，消闺室之竞声[89]。忆邹舍之东迁兮，非垂教于三徙[90]。念琴书之去此兮[91]，亦岂炫乎仁里[92]。惟居庐之易主兮，情纷悒而靡喜[93]。犬周巡而不辍兮，鹊悲鸣而四起。非俦类之是恋兮[94]，情亦眷于鸣吠。遗缣巾于里媪兮[95]，挂别箴于户里[96]。环车轮而远送兮，盼百步而不已[97]。
别遥遥而六载兮[98]，乃屡过乎里门[99]。池涓涓而已竭兮[100]，桑猗猗而靡存[101]。纡蛇出于毁窦兮[102]，宿莽抽其故萌[103]。伊兹楼之虚敞兮[104]，乃久处而习魂[105]。纷一岁之百梦兮，每九十而是贲[106]。荷邻柯之曲荫兮[107]，感檐日之奇温。思吾亲之居此兮，亦抚子而抱孙。业去此而适彼兮[108]，遂违泰而履屯[109]。
岁月盈虚[110]，人生与俱。前负米而养志[111]，兹衔戚而昼居[112]。虽爰居而爰处[113]，孰倚门而倚闾[114]？昔居庳而亦乐[115]，今室广而增歔[116]。悟卅年而成世[117]，实一世而此居[118]。既性与境而皆易[119]，吾又何乐此一世之余[120]。

注释：
[1]“县南”二句：洪亮吉《七招》：“今当返子中河之桥，觅子委巷之居。”自注：“主人旧居在中河桥侧委巷中。”县南：指作者故乡阳湖（今江苏常州）县南。侧：旁边。洪子：作者自称。　[2]三世：祖孙三代。此谓祖、父、作者本人，凡三世。　[3]主者：指“赁宅”的主人。直贱：价值低廉，指租费便宜。直：通“值”。　[4]“转贸”句：转卖给了别的家族。贸：买卖，此指卖。　[5]更徙（xǐ）：再次迁居。徙：迁移。　[6]癸巳：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时作者二十八岁。　[7]楹（yíng）：计算房屋的单位。屋一间为一楹。　[8]可：大约。　[9]霖潦（lǎo）：久雨积水。霖：霖雨，连绵的大雨。潦：雨后地面积水。　[10]柔桑：初生的桑叶。柔：嫩。　[11]桃实：桃子。实：果实。　[12]箔（bó）：用竹篾或芦苇编织而成的养蚕用具，形如筛子或席子。　[13]“春足”句：春季，鲜嫩的桑叶足够供一张席箔的蚕食用的。　[14]倨（jù）倨焉：无思无虑的样子。　[15]广（kuàng）广焉：空旷的样子。广：通“旷”。　[16]陋：狭小，简陋。　[17]甫：才，方。　[18]萍藻：浮萍和水藻。藻：水草的总称。带：围绕。周庐：本指秦汉时皇宫四周所设的警卫庐舍，此指旧居外围的房舍。　[19]秋霖：秋雨。淫：浸淫，浸渍。　[20]莓苔：青苔。阴牖（yǒu）：阳光照不到的向北背阳的窗户。牖：窗。　[21]出户之栋：露出门外的房梁。栋：房屋的正梁。　[22]鼪（shēng）鼯（wú）：黄鼠狼和鼯鼠。鼯鼠：俗称“大飞鼠”，形似蝙蝠，能滑翔，喜夜行。　[23]颓邻之垣（yuán）：与邻居连接的坍塌的墙头。垣：矮墙。　[24]枯株：枯木。株：露出地面的树根。薜荔：常绿藤本植物。交翳（yì）：交错映蔽。翳：遮蔽。　[25]器：器物用具。敝败：破旧。　[26]刓（wán）：磨损。　[27]太夫人：对母亲的尊称。　[28]吟几：吟诵诗书的小桌。几：古人用来倚凭身体的小矮桌。　[29]过：过访。色：脸部神色。怡：和悦。　[30]自若：如常，像原来的样子。　[31]授室：旧时谓为子娶妇为授室。此指娶妻成家。　[32]寒暑：犹“冬夏”。一寒一暑，代表一年。　[33]斧：用斧砍伐。　[34]“余者”句：剩余的桑树顺着塌陷的堤岸倾倒枯死。堕（huī）：通“隳”，毁坏。踣（bó）：向前跌倒。　[35]周：环绕。　[36]犨（chōu）北：向北突出。犨：突出。　[37]窥：从小孔、缝隙或隐蔽处偷看。　[38]釜（fǔ）：炊器，即无脚之锅。　[39]葺（qì）：修补。　[40]媪（ǎo）、妪（yù）：均指老年妇女。　[41]惟：句首语气词。令德：美德。　[42]“冀乐”句：希望游乐、留居在安乐的地方。作者自注：“吾祖居歙县洪源，康熙戊子、己丑间，始迁常州。”冀：希冀。乐土：安乐之地。盘：盘游，盘桓。　[43]过庭：《论语·季氏》：“（孔子）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后世因以孔子之子孔鲤“过庭”为承受父亲教导的代称。　[44]婚媾（gòu）：婚姻。江干：江畔。　[45]遘（gòu）：遭遇。屯（zhūn）：艰难。癸甲：癸未和甲申，即明崇祯十六年（1643）和清顺治元年（1644），时值明朝灭亡清朝建立之际。　[46]作者自注：“吾祖始卜居白云溪东，后以其宅归赵氏，始迁居县西大宅。岁癸巳、甲午，家事中落，乃更徙焉。”巢毁：比喻家室毁坏。　[47]“驻征”句：停止了水路漂泊在陆地上定居下来。征楫（jí）：指远行之舟。楫：船桨。陆处：陆居。处：居住。　[48]“爰构”句：从此没完没了地营造屋宇。爰（yuán）：乃，于是。构造：构木造屋，修建。无端：没有尽头。　[49]尺咫（zhǐ）：犹“咫尺”，比喻微小，此指占地极少。咫：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制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50]“规周”句：依据周天的形状规划、修建居所的围墙。规：摹拟，规划。周天：观测者眼睛所看到的天球上的大圆周。　[51]逮：及，到。躬：自身。　[52]营葺：营建修理。安：安妥。　[53]询：询问。东邻：东边的邻居。业：职业。　[54]云：说。曲簿（bó）：蚕箔，饲蚕的器具，可以卷舒，故称曲簿。簿：通“箔”。　[55]“沸晨”句：清晨，西边邻舍的吹奏声像沸腾的水一样喧闹。　[56]职吹箫：以吹箫为职业，即吹鼓手。给（jǐ）丧：供丧事之用。给：供给。　[57]栌（lú）：即斗拱，大柱柱头承托栋梁的方木。椽（chuán）：椽子，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　[58]永昼：漫长的白天。永：长。锻声：打铁的声音。　[59]倚户：指靠近门的地方。倚：靠着。　[60]“喧朝”句：各种声响从早到晚喧嚣不息。铛（dāng）：象声词，本谓更漏声，此指滴水声。　[61]纷：杂乱。　[62]每：时常，往往。彷徨：徘徊，游移不定。　[63]虚明：犹“空明”，通明透彻。入月：映入月光。　[64]离披：分散貌。　[65]吟案：吟诵诗书的几案。案：矮长桌。　[66]羌（qiāng）：句首语气词。　[67]先世：祖先。藏：隐藏。此指藏身，居住。　[68]离离：繁盛貌。实：结果。　[69]宛宛：回旋屈曲貌。垂：垂挂。　[70]“风盈”句：言门在风力的驱动下自己关闭。盈：充满。扉（fēi）：门扇。阖（hé）：关闭。　[71]“雨颓”句：言雨水冲毁的围墙残破不全，难以环护。围：环绕。　[72]水：指池塘。　[73]蒸酷：蒸腾酷热。　[74]“披后”句：谓打开后面的门窗，让凉风穿堂而过。披：分开。户：本为门，此当指窗户，即上文所云“阴牖”。飔（sī）：凉风。　[75]陶（yáo）陶：和乐貌。　[76]屡空（kòng）：常常贫困。辞：告别，离开。　[77]先人：祖先，包括已死的父亲。作者六岁丧父。食力：依靠自己的劳力而生活。　[78]“终岁”句：终年为生计而奔波。行（háng）：路。　[79]暨（jì）：至，到。慈亲：母亲。厉节：激勉节操。　[80]勤：勤劳，辛苦。日昃（zè）：太阳偏西，约下午二时前后。不遑（huáng）：没有闲暇。　[81]：甘糗（qiǔ）：味美的食物。糗：炒熟的米麦等谷物。尊章：即舅姑。对丈夫父母的敬称。　[82]晓经：早晨诵读经书。晓：天亮。　[83]“惟邻”二句：面对邻居们责备的话语，潸然泪下，骂不还口。左：旁，附近。责言：问罪之言。汍（wán）汍：泪流貌。辍（chuò）：停止。响：回声，此谓还口。　[84]嚣声：喧嚣的声音，指“责言”。惭：羞愧。自化：自然改变。　[85]薄俗：轻薄的风俗。益贞：逐渐纯正。贞：通“正”。　[86]训：教诲，开导。姬：古代妇女的美称。妇道：旧指为妇的道理。　[87]舍妪：邻舍之妪，即上文所云“里媪巷妪”。　[88]迨（dài）：等到。数纪：数年。纪：年。　[89]闺室：内室，妇女的居室。竞声：争逐吵闹之声。　[90]“忆邹”二句：反用孟母三迁的典故。邹舍：孟子生于邹国（今山东邹城市），故称邹舍。垂教：留给后人的教训。三徙：即三迁。相传孟轲幼时，邻里环境不佳，母亲仉（zhǎng）氏曾三次迁居，选择良好的学习环境。　[91]琴书：指习琴读书之人。去此：离开这里。　[92]炫（xuàn）：通“衒”，夸耀。仁里：仁者所居之地，亦泛指风俗淳美的乡里。　[93]纷悒（yì）：烦乱、忧郁。靡：无，不。　[94]俦（chóu）类：同类。　[95]遗（wèi）：给予，致送。缣（jiān）巾：丝巾。　[96]别箴（zhēn）：临别赠言。箴：箴言，劝诫之言。　[97]盼：顾盼。此言回头看。已：停止。　[98]六载：六年。据序文，离开旧居在“癸巳”年，“六载”之后，则为乾隆己亥年（1779），时作者三十四岁。　[99]里门：乡里之门。古人聚族列里而居，里有里门。此代指旧居。　[100]涓涓：细水慢流貌。竭：干涸。　[101]猗（yī）猗：美盛貌。　[102]纡（yū）：屈曲。窦：孔穴。　[103]宿莽：经冬不死之草。抽：草木发芽。故萌：旧芽。　[104]伊：句首语气词。兹楼：此楼，指旧居。虚敞：空虚宽敞。　[105]久处：长期居住。习魂：心魂所习惯、熟悉的。　[106]贲（bēn）：通“奔”。　[107]荷：承受。邻柯（kē）：邻家的树枝。柯：树枝。曲荫：曲折的树荫。　[108]业：已经。适：往。　[109]违泰：背离安泰。泰：平安，通畅。履屯：踏上艰险。　[110]盈虚：满与空。此言时光流逝。　[111]负米：背米。旧指儿子供养父母。子路曾“为亲负米百里之外”。养（yàng）志：承顺父母的心意。养：奉养。　[112]兹：现在。衔戚：饱含悲戚、忧伤。《洪北江先生年谱》：“乾隆四十一年十月二十六日，蒋太宜人在里猝得中风疾卒，春秋六十有三。”昼居：白昼闲居。　[113]爰居：迁居。爰：改易，更换。爰处：改变住处。　[114]“孰倚”句：形容父母靠在门边盼望子女归来的殷切心情。孰：谁。闾（lǘ）：里巷的大门。　[115]居庳（bēi）：居室狭小。庳：低下。　[116]室广：屋宇宽广。增歔（xū）：增添了哀叹声。歔：歔欷，叹息抽泣声。　[117]卅（sà）年：三十年。成世：古称三十年为一世。　[118]“实一”句：言在旧居住了三十年。此为约数，实“历二十八寒暑”。　[119]性与境：性情和环境。易：改变。　[120]一世之余：指一生所剩余的时光。

注释：
洪亮吉是清代中叶著名的经学家和文学家，骈文和诗歌成就尤为突出，其诗与同郡黄景仁齐名，骈文与同郡汪中比肩。论诗反对标榜门户，主张自抒性情，撰有《北江诗话》。骈体文清新淡雅，“每一篇出，世争传之。”（袁枚《卷施阁文乙集序》）赋作今存《七招》《伤知己赋》《过旧居赋》《拟小言赋》四篇。
根据吕培等编《洪北江先生年谱》及本文“别遥遥而六载兮”之语可知，《过旧居赋》作于清乾隆四十四年（1779），时作者三十四岁。洪亮吉六岁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分半纺丝分半读，与娘同听五更鸡”（《南楼忆旧诗》其八）。旧居“二十八寒暑”的生活，交织着童年时光的无穷乐趣与艰难人生的无尽悲酸，更流淌着无私而伟大的母爱亲情。在迁离故居六年之后与母亲去世三年之际，作者写下了这篇忆旧居而思慈母的至情至性之文。
赋前长序，首先概写了旧居的方位、由来及建构特点，然后以骈俪之语铺陈其生机勃发的周围环境，并从对旧居“童时”的美好回忆与“前岁”的凋败景象的荣衰对比之中自然引出无限今昔之感，再以追怀“太夫人之德”作结，作为全文的灵魂。赋文大抵依上述线索展开情景描写。首段简述祖先迁住旧居的经历，突出了三世老屋的沧桑之感。居之愈久，别之愈难，思之愈切。这便为后面的惜别场景和思旧情怀埋下了伏笔。二、三两段是全篇的主体部分。第二段侧重于境与景的描述，生动再现了旧居的人文景观与自然环境，突出了身居陋室而怡然自乐的精神风貌与生活情趣，可谓童心荡漾，乡情拂面。其描写极富层次感，由晨至夜，由外及里，由动归静，由巨而细，娓娓道来，如在目前。第三段侧重于人与事的追忆，以饱含深情之笔怀想慈母夜纺、训邻等生活片断，有赞美母爱之真情，而无宣扬母德之腐气。作者将怀念母亲的感情渗透于具体事件的描写之中，故能于平淡处见深情。第四段写迁居六载以来屡过旧居之所见与思念旧居之所感，景物衰败凄凉，情怀怅惘迷茫，睹物伤情，哀思绵绵。末段抒写时光易逝，旧梦难寻的人生感慨。往昔居庳亦乐，而今室广增歔，如此情境变易，不禁悲从中来。
此赋最能体现洪亮吉清新淡雅的艺术风格，语言素雅，情味绵长，工于白描，涉笔成趣。尤为可贵的是，作者大胆将东邻西舍的市井生活图景和家庭琐事、人伦亲情写入赋中，从而透露出一种平民意识与赤子情怀，堪比归有光所作名篇《项脊轩志》。但较之归文，唯情感深婉不足，结构散缓少致，这也正是赋这种文体的特性所然。
（龚喜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