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湖赋

仙仙

岁柔兆困敦[1]兮，是月[2]维阳。辞鉴水[3]之一曲兮，言归故乡。遵大路于萧山兮，犹勾践之旧疆；舍予舟于城阙兮，别问渡于陂塘[4]。践荒涂之幽僻兮，山是越而湖湘[5]；围列岫之周遭兮，汇一水于中央。蒪丝荇带[6]齐消歇兮，澄百顷之波光。


相兹湖之寥阔兮，溯苍苍之葭苇。漾轻舠[7]而如所如兮，逾五里而十里。鲜泽农[8]之耕作兮，但罛师[9]之栖止。雉角角以飞鸣兮，鹭娟娟而停峙；瞻牛头[10]与苎萝[11]兮，信不远而伊迩。爱山川之清淑兮，斯生长夫西子；洵明艳之绝伦兮，直[12]夫差之一死。以余暨[13]为诸暨兮，验往牒[14]之非是。


眺越王之故峥[15]兮，丁[16]国步[17]之迍邅[18]。会稽不可保兮，称臣妾而播迁。洊[19]临江而祖道[20]兮，奏哀曲于乌鸢。迨返国而渡三津兮，惟八臣四友[21]谋猷之后先。既十年而生聚兮，更教训之十年。简俊士[22]之四万兮，率君子之六千。诞一举而沼吴[23]兮，齐衣锦而师旋。雠九世而当复兮，岂身耻辱而忘焉。志既立而转死为霸兮，胡后之人独不然。


他山难久留兮，问西陵[24]而前路；夕既济于钱唐[25]兮，尚踟蹰而回顾。徒吊古而慨慷兮，惜年岁之迟暮。





注释：


[1]柔兆：古代岁星纪年法，指太岁在“丙”。困敦：十二支中“子”的别称。此即丙子年（1696，康熙三十五年）。　[2]是月：这个月。　[3]鉴水：即鉴湖，又称镜湖、长湖、庆湖。古址在今浙江省绍兴市西南。东接曹娥江。　[4]陂塘：池塘。　[5]湖湘：应即“湘湖”。湖名，在今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西。本为民田，宋时县令杨时“以山为界，筑土为塘”，因以为湖。　[6]蒪（bó）：植物名，一名水葵，可以作羹。荇带：水生植物，又名接余，嫩叶可食。　[7]舠（dāo）：小船。　[8]鲜：少。泽农：指在水泽地区耕作的农夫。　[9]罛（ɡū）师：渔夫。罛：渔网。　[10]牛头：指牛头山，古代有多处，以南京牛头山最著名。　[11]苎萝：即苎萝山，相传西施为此山鬻薪者之女。一说在浙江省诸暨市南，一说在萧山市。　[12]直：通“值”，值得。　[13]余暨：地名。萧山的古称。　[14]往牒：往昔的典籍。　[15]故峥：旧时的山峰。　[16]丁：当，时值。　[17]国步：国家的命运。步，时运。　[18]迍（zhūn）邅（zhān）：难行貌，亦指处境困难。　[19]洊（jiàn）：一次又一次；再次。　[20]祖道：古代为出行者祭祀路神，后指饮宴送行。　[21]八臣四友：指勾践的诤臣良友，非确指。　[22]俊士：周代称选取入太学者。这里指才智杰出的人。　[23]沼吴：犹言灭吴。《左传·哀公元年》：“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杜预注：“谓吴宫废坏，当为污池。”　[24]西陵：即西兴，渡口名，在浙江萧山市西。本名固陵，相传春秋时越国范蠡于此筑城。　[25]钱唐：即钱塘，唐改钱唐为钱塘。





赏析：


这是一篇借景抒情、怀古伤今的写景赋。作于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作者南归故里，途经湘湖，目睹吴越遗迹，有感而发，慨然而成此篇。赋以骚体写就，于景物铺写中隐寓故国沧桑、山河沦落之感，含蓄蕴藉，有深婉之致。


细细品味，此赋最为显著的特色是写景、抒情与咏史的完美融合。赋写作者从绍兴回嘉兴时路过萧山看到的湘湖景色，联系历史上勾践灭吴兴越的故事以及因此而起的联想。首段言归行的时间和路径，于景物的渲染中突显荒凉寥落之感。“遵大路于萧山兮，犹勾践之旧疆”，把眼前之景和吴越争霸的历史遗迹自然联系在一起，使景物染上一层深沉的历史荒芜之感。而“荒涂幽僻”、水草“消歇”，又点染出一片寂寥与衰飒的气氛。次段叙写湘湖景色，作者乘舟所至，但见苍茫廖阔，蒹葭苍苍，渔夫栖止，泽农罢作，一派民生凋敝之景象。“雉角角以飞鸣兮，鹭娟娟而停峙”，真有点“千村万落生荆杞”之叹。进而从清淑之山川与亮丽之西子，联想到吴越兴亡的历史史实，着力描绘勾践忍辱负重、卧薪尝胆、选贤进能，终于复兴越国的不屈意志。由此与南明王朝在势如危卵的形势下，一味歌舞升平、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忠良放逐的腐败行径对照，寄寓深沉的历史悲哀。朱彝尊生逢乱世，身经明清易代翻天覆地的大变动，据传又曾秘密参加过反清复明活动，事败后长期在家乡和广东、山东、山西等地以教馆和游幕为生。而作者途经之萧山湘湖，颇多吴越遗迹，又系南明鲁王抗击清兵的根据地。作者触目兴叹，故国之思和兴亡之感，深寓其中，便是情动于中，不得不然了。


赋篇卒章显志，借范蠡之典故抒写无限感慨。“志既立而转死为霸兮，胡后之人独不然。”“徒吊古而慨慷兮，惜年岁之迟暮。”这里既有沉痛的故国之思、兴亡之感；又流露出年华易逝、回天无力的深深遗憾，文字虽短却极有力度，表现出作者的深厚功力和赋作厚重的艺术风格。


全篇写景从大处着笔，气势宏深，情感真挚，动人心魄，对于崇尚为文渊雅的朱氏来说，算是比较奇特的了。朱彝尊生平作赋不多，其《水木明瑟园赋》序中说：“仆生平不耐作赋，虽以赋通籍，非称意之作不存也。”故其文集中仅有赋作八篇，但即便如此，《湘湖赋》以景、情、意的浑融无间，强烈的忧生之嗟和故国情怀，都可以称作是清代早期赋的力作。


（孙福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