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把人文学科的博士训练想象为午后阳光下一杯香茶一卷书的闲适，把博士毕业后的工作想象为平时上课跟学生扯扯淡、寒暑假从容出游。我可以保证，这绝对是不切实际的幻想，尤其如果这学位还是在美国读的话。针对这种幻想，我曾经写过非常现实主义的劝退文，详见《致有志于去美国读人文学科的孩子们》，《以人文社科高校教职为目标而读博者，请三思》。很多人不同意我的观点，觉得我把一件理想主义的事情庸俗化了，让个人的超越理想和自由选择屈服于功利和现实的考量，也有人认为我是过分夸大了这个行业的惨淡，其实混得好的人还是很滋润的。
我的观点一向是，理想不能当饭吃，除了富X代、官X代，或者被人包养，普通人家的孩子长大成人后总要有独立谋生的手段，因此选择一种训练和职业进阶的时候，考量到未来的谋生问题，总不是坏事。昨天在《高等教育纪事报》上看到这篇文章，《The Humanities PhD at Work (职场上的人文学科博士）》，我觉得写得还挺好的。对于那些已经在读人文学科博士的人，万一在高校找不到工作，或者读到一半觉得没劲了，不想在高校呆着，会有启发。
这篇文章的作者在非营利机构工作，工作一段时间后去哥伦比亚大学读了历史博士，然后又回到职场。她认为，在高等教育市场上长教职（tenure-track）日益减少、博士毕业人数日益增多的大背景下，博士毕业生应该多考虑非学术职业的发展前途，并更清晰地认识到人文学科博士训练带个人的优点和缺点，这会有助于在职场上的准确定位和长远发展。
她指出文科博士训练的长处有：1）广博的知识和教授知识的能力；2）各种体裁的写作和分析的能力；3）表达和演讲的能力。这里有必要指出，她说的这些能力和美国的文科博士训练紧密相关，跟国内的博士训练可能不太一样。美国的文科博士往往需要做助教，不仅要批改作业，还要给学生上小课，因此而培养了教学、口头表达和批评的能力。平常上课则都是讨论课，而且很多课程有各种形式的写作要求。最关键的博士资格考试则往往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要求事先有大量阅读，积累起一个系统性的知识体系，并能用自己的话表达出来。而博士论文的写作过程中，又需要不断以各种方式跟同行交流，培养出有效表述自己观点和思路的能力。这些能力即使在高校以外都是非常有用的，比如作者提到的这些职业：中学老师、博物馆策展人、演讲稿写手（在国内就可以给领导写稿子）、管理顾问、广告业、做做小生意等等。
除此之外，我还想补充，每个学科还有其特有的训练方式和技能。比如美国历史学会的网站上就列出了 历史学研究生能从事的行业。这个网页有专门一条指出职业历史学者的技能——在解决关于过去的问题时，能用历史的系统方法来处理，也即在时地人事的事实罗列之外，探究事情发生的来龙去脉，寻找事物发展的复杂因果关系，分析探究历史行动者的目的和动机，并指出过去与现在的联系所在。在需要用到历史技能的工作中，高校任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还有博物馆、档案馆、图书馆、公共历史（比如拍纪录片）、中学老师、甚至自由写手（比如某公司或某家族某名人要写历史，就可以雇人来写）。而其他人文学科，文学、艺术史、古典学、哲学等等，应该也都有各自的职业特长。
当然，这篇文章的作者也指出，人文学科的博士毕业生在职场上也有缺点。她指出两条，一是缺乏团队合作的精神，喜欢自己一个人干活；二是对各种市场流行的价值和产品有排斥。我觉得这两条说得比较委婉，其实更直接的说法就是博士生往往不怎么会跟人打交道，而且还跟职场的通行做派格格不入。再直接一点，就是学历高了难免清高、目中无人，在职场这个科层严密的地方干下去，确实需要做不少心理调整。但我想这并不是不能克服的缺点，把骄傲内化为内敛的自信，把自己的见解用春风化雨的方式表达出来影响他人，“和其光，同其尘”也可看作是成长的一种方式。
文科生的就业情况的确不如理工科和医科、法科等各种职业训练，甚至有“读文科穷三代”这种说法。一样是读7年书，学应用数学的人可以去华尔街赚大钱，学历史的人只能拿拿每月几千块钱的工资（如果有幸找到工作的话），这种市场价值的差距是客观存在的，也是很多人在选择之初就已经明了的。但是我并不认为读文科就注定清贫一生，非如此不能显示出理想之真，为学之正。虽然我也经常会抱怨读文科只能学到无用的“屠龙之术”，但这也只是抱怨罢了。在美国完成了人文学科博士训练之后，我真心觉得这段经历并不是纯粹为了自己好玩的消遣，也不是纯粹为了在高校当老师做准备。我觉得我所受的训练也有其市场价值，也能用来赚钱养家糊口。正如这篇文章的作者说的，早年大量阅读和思考所培养的洞见和创造力，会在日后的职业生涯中潜移默化地发挥作用。这的确不是能用量化分析来证明的，只能说信不信由你。
在我看来，不管干什么，能自食其力，凭自己的本事诚实地赚钱，是最重要的。读文科，可以是因为爱好，因为理想，因为任何理由；但书总有读完的一天，毕业以后（即便那时你已经30多岁了），才是真正成年的开始。每个文科生都要面临找工作这个挑战，也都要面临准确评估自己市场价值的问题。我觉得不必自恃清高、也不必妄自菲薄，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拥有哪些人力资源市场所需要的技能，有针对性地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业，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找到一个让自己舒服的平衡点，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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