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相册

仙仙

        　　父亲有一本自己珍藏了五十多年的影集，那是一本现在在市面上很难寻找到的老款相册。是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在上中学时，品学兼优的他用奖学金买的第一本影集。由于年岁过长，现在看起来已显得有些陈旧。
　　父亲的这本老相册，尺寸不大，如同横版A4复印纸的尺寸。粉红暗花的封面里面是一张张厚厚的黑色硬纸板，每张纸板上还附着了一张白色透明的压光纸。相册算不上高档，倒也精致。由于年代相对久了，现在来看算是稀有物件了。
　　相册里的大部分照片都是一、二寸大小的黑白照片，也有横竖长条状的合影照。照片都镶嵌于黑纸板上，照片的对角用两个蝴蝶结般的三角扣固定着照片。相册里的照片大致分为各种家族照和父亲上学时候的合影留念两大类别。
　　最老的照片算是父亲刚满周岁时和爷爷伯父们的合影照，迄今已经整整七十二年的历史。那是父亲今生的第一次照相，也是父亲这辈子和爷爷唯一的一张合影。爷爷在父亲五岁时就因病去世。所以，这张照片在父亲看来弥足珍贵，一直放在相册的首页。
　　照片里的爷爷头顶瓜皮毡帽，大襟棉袄，脚上穿着“礼服呢”老头布鞋，脚腕还扎着紧紧的绑腿，怀里抱着刚刚周岁的父亲。两旁分别站立着三位伯父，大爷、二爷身着缝有一行行清晰针线的棉长衫站在爷爷的左边，年幼的三爷穿一身短打扮的碎花小袄站在爷爷的右边。照片的背景是一副古色古香的山水风景画。照片里的爷爷正襟危坐，表情严肃，大爷、二爷则显得与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和成熟，而站在爷爷身边的三爷可能也是第一次照相，好像在这样的场景下还很不适应，身躯下意识地斜靠着爷爷，一只小手紧紧地抓着爷爷的衣袖，眼睛睁得很大，怯生生望着镜头，流露出些许的恐惧和茫然。
　　据说，这张照片是1942年的春节拍摄的，那年爷爷在外务工挣了点钱，家境略有改善，便领着孩子进了照相馆拍了这张珍贵的合影。这是我家唯一尚存的解放前时期的照片。旧社会穷苦人家照张相片是一件极其奢侈的事情。此后的岁月里，爷爷病逝，家境也艰苦起来，直至解放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这样的家庭合影。
　　听父亲讲，由于爷爷去世时他还幼小，在他的记忆中对爷爷的音容笑貌已全然没有什么印象。以后父亲也只是单凭看相片里的爷爷及听奶奶的诉述，才能去感受那份他享受不多并遗失已久的父爱。
　　如今，这张照片成了我们家一件珍贵的家当。七十多年前的那个瞬间成了我们世代相传的珍贵记忆。
　　父亲相册里更多的是他从初中开始、一直到大学时候的照片。一张张照片记录了父亲的青春美好岁月，也留住了他对逝去岁月的回忆。那时候照片上的父亲英俊阳光，意气风发。略有泛黄的照片却掩饰不住他在那个岁月的曾经风华和方遒意气，那纯真的微笑绝不会让人能体会出那是一个生活并不富足的年代。
　　相册里还有一张是父亲于1958年在市体校足球队当足球运动员时候和队友合影的照片。照片里一共四人，分作前后两排，前排下蹲后排站立。一袭绒布运动装，胸前印着体校的名字和每个人的号码。个个都梳着三七开的学生头，耳鬓的头发都打理得极其平整，像是今天电视上朝鲜领导人金正恩的发型，但我看来要远比他清纯帅气的多。他们都把灿烂的笑容挂在脸上，眼神清纯而坚定，透露着生机盎然、春春飞扬的奕奕神采。
　　听父亲讲，在那个年代，物资匮乏，条件艰苦。炼体育最大的困难就是营养跟不上，但父亲他们依旧如痴如醉地追求着自己体育爱好，在如此的过程中，父亲和他的伙伴们不仅锻炼了体质更磨练了意志。也是这年，父亲开始锻炼跑马拉松项目，并在一次全市大赛中跑出了优异成绩，荣获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专业资格。这样的成绩如若放在现在，可能不算什么优异，但是在那个年代吃饭还成问题，能跑出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已绝非易事。我时常为父亲的这段历史而骄傲。
　　从照片里他们的留影表情上，丝毫看不出他们有多苦，更看不出他们训练项目时有多难。唯独看到的是他们快乐的微笑。
　　在那个“吃窝窝头啃老咸菜”的年代，父亲这代人依旧以特殊的方式寻求着他们的梦想，寻求着各自的快乐。达观而不低沉，向上而不懈怠，这就是父辈那代人特有的价值观。遗憾的是，我们今天很难真诚地去理解他们。
　　这本相册，父亲精心保存，相册被2层毛巾严实包裹，板正地存放于父亲的衣橱深处。每隔一段时间，父亲都会拿出来，戴上花镜仔细整理一番，在整理的过程中，也会偶尔拿起照片沉思良久。我几次发现，拿着老照片沉思的父亲，嘴角有时会露出浅浅的笑，有时更会抿起嘴唇盯着照片若有所思。显然，面对这些老照片，父亲已把思绪拉回了那段令他留恋的岁月，
　　这本相册，我是不敢随便乱动的。因为有次趁父亲不注意拿出来随便翻看，却叫父亲斥责并制止住，嫌我会能乱。然后他再仔细地包裹起来，小心地置回原处。
　　唯有几次家里来了亲戚或有父亲的老友来访，在谈起过往的事情时，父亲似突然来了兴致，去拿出那本画册让众人去看。并不厌其烦地讲解每张照片的故事。这时，与其是父亲在让人家看相片，不如说是人家在听父亲讲故事，娓娓道来，款款而述。
　　如今，相册中照片里的好多人都已离去。我们看到父亲拿出相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是他因为无暇顾及，还是原本就是不想再去触碰脆弱的情感。但无论怎样，这本相册或许就是父亲一份最凝重的精神寄托，一直在他的心间留有不可磨灭的印记。我有时甚至能想象出父亲偷偷独自观看相册的场景，那时他已不再是面带微笑或回忆沉思，会是更多的对亲人和老友酸楚的思念，甚或有悲痛的泪花。
　　如今，拍照片已成为一件随时都可以办到的小事，甚至我们会为一场飘雪、一道夕阳，一次路过，一个鬼脸而拿起手机或相机信手拈来去拍张照片。但父亲那个年代，要想照一张相片得需要有多久的准备才能实现，所以留影于相片上的他们永远是绽放着享受幸福的灿烂笑容。
　　父亲的相册是他生命中一个时代的记忆，他的这份珍藏，会在我家继续流传。
　　留住这本相册，不仅是承续父亲的毕生珍藏，更是让我们这些后人都会有这样一种别样的回忆。回忆是为了不忘记，不至于忘记吃过苦受过难的祖先父辈，更不至于忘记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那段艰苦岁月。如此，父亲的这本相册及相册里的人亦会得到一种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