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离不弃

仙仙

        　　这是我们家的故事，祖父母育了三儿一女，我的父亲排行老三，他的下面是一家人最宠爱的姑姑。据母亲回忆，1942年中原大饥荒，人们吃不上粮食，就到山上挖野菜充饥，后来野菜挖完了就剥树皮，即便是这样大伯家的三个孩子也吃不饱，经常是饿得哇哇直哭，看着可怜的孩子，我大伯不能眼看着他们被饿死，于是含泪告别爹娘，带着一家人逃荒到了山西。在那个饥荒遍地的灾害年代，逃到哪里都不容易，为了活命，大伯和大娘含泪把我的哥哥姐姐们送给了山西的有钱人家，而他们因怕孩子在人家过不好也不敢远离，就在周围偷偷地观望、默默地祈祷，他们希望孩子能在一个陌生人家健康成长。可没想到的是，长期的饥饿夺去了他们健康的身体，对孩子的爱抗不过死神之手，硬是双双饿死在山西。我母亲说，大伯和大娘的尸首虽然迁回来了，但是否是他们的真身却不敢肯定……
　　二伯家有一个女儿，在那个什么也吃上的年代，他们也同样遇到了活命问题，先吃野菜后吃树皮，在树皮也吃不上的时候，二伯遇上了一个可以给他一斗烧饼的人，条件是交换我的二娘和女儿。面临着被饿死的窘境，二伯选择了万全之策，一斗烧饼把生留给了自己，而有钱人家也能养活他的妻女。虽然卖老婆和女儿不地道，但二伯却不想一家人就这样死在一起，女儿还小，他没有理由在有一线生机的条件下选择让她死亡，何况把她卖给有钱人家还有她的娘亲陪伴。二娘深懂二伯的心，于是相拥着痛哭一场后，二娘带着六岁的女儿一步一回头地和那个有钱人走了。可怜天下父母心，也许二娘当时和二伯的心情一样，都知道这是保证三口人活命的唯一出路。要不，在以后的岁月里，我的二娘就不会再千里迢迢地返回重和我的二伯过。回来的二娘说，二伯把她卖给那个男人卖对了，那个男人待她很好，待女儿更象亲生，她们家要钱有钱，要地有地，她和女儿在他们家过得衣食无忧，可就是不开心，她日日想我的二伯，她夜夜梦我的二伯，实在忍不住了，于是就求那个男人放了她。多不可思议呀，二娘居然不恨我二伯在生死关头为了自保卖了她，却把衣食无忧的另一个家，当成了生命的跳板奇迹般地又回到自己深爱的男人身边一直到老……
　　天下老都向小，大伯一家逃荒走了，二伯卖了妻子和女儿，祖父怀着不忍把祖母和丈夫不在身边的姑姑视为自己的生命，他起早贪黑地挖野菜、剥树皮为她们母、女充饥，而自己却瞒着一家人在山上偷偷地吃白干土充饥。当祖母发现时，祖父已患上了水肿无药可医。临死前，祖母问他为什么那么傻，他却笑着说：“看到你和女儿活过冬天，我值了……”
　　靠着祖父口攒肚暖的爱，姑姑终于等到了姑父回归。但回归的姑父却是被人用担架抬着回家的。他是抗日英雄郭兴手下的得力干将。为了抗击日寇，他和郭兴曾并肩战斗，用土枪土炮和日军周旋，用铁桶、鞭炮吓跑过日军……。当时的家乡曾流传这样一句顺口溜：“郭兴的嘴，徐永魁的腿。”可以想象，姑父在当时的对日战争中也是一条英雄好汉。可惜的是，在红军南下渡黄河时，一颗炮弹炸伤了姑父的腿，为了不拖累大部队，姑父被留下送回了家。由于姑父行动不便，侍候他成了我姑姑一生的工作。记得我十几岁会做生活时，还经常到姑姑家帮她照顾姑父。姑姑守着他、侍候着他、端吃端喝，一生相扶到老，从无怨言……
　　我的母亲最苦，娘家虽开着银匠铺，但她的亲娘却在她四岁的时候因病去逝，后继母又给她生了弟弟妹妹，而她却被寄养到了后娘的娘家和穷人的孩子一起长大。十六岁时，后娘以一斗小麦的彩礼把她嫁给了比她大十九岁而又身体虚弱的父亲。由于父亲身体不好，体力活全都压在了母亲肩上。这还不算，就在她嫁给父亲的第二年，也就是1942年，大灾荒开始了。她和所有求生的人们一起下地挖野菜，吃树根、剥树皮，吃尽了酸涩、苦辣，更为不幸的是，由于父亲常年身体不好，终于在母亲四十二岁那年弃她而去。父亲逝世那年我十岁，哥哥、姐姐虽已成年，但哥未成家、姐未嫁人，妹妹也还只有五岁，失去了主心骨的母亲含泪埋葬完父亲，在他的坟头悲痛地大哭一场后，毅然地担起了家庭的重任。他要给儿子娶亲，他要将女儿出嫁，可是有人早早地要走了她的大女儿我的姐姐后，却再也没有人上门给他儿子说媳妇。眼见哥哥就快要到中年，无奈的她把希望寄托在了正上高中的我身上。她要让我退学，她要拿我换亲，万千不愿堵在心，千丝万缕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母亲说：“咱家可就你哥一条根，还得靠他传下后辈人。你爹死得早，但咱家的香火在我活着的时候不能断。要是香火断了，我就没脸到地下见你的父亲，闺女呀，就算娘求你，别上学了，现在你是高中，要是你再考上大学，那得上多少年才能给你哥换亲呀？你别忘了，上学的花销可是你哥供的，你不能光想上大学不管你哥呀……”母亲的劝说让我不知所措，换，不甘心，不换，对不起母亲。怎么办？母亲见我不吐口，搬出家史给我讲，讲我的祖父为了祖母和姑姑，宁可自己吃白干土，讲我的大伯大娘为了不放心儿女守望到饿死，讲我的二娘不记恨二伯把她卖去又千里迢迢地回到他身边。讲我的姑姑不嫌弃残疾的姑父……
　　望着母亲头上的青丝变白，看着母亲脸上的皱纹丛生，听着母亲絮絮不休的劝解，我张开口却说不出声。母亲见我想说话，唯恐我把“不愿”说出，于是说：“闺女，你可要想好了。娘是你的亲娘，哥是你的亲哥。咱一家人生活到现在不容易，你们是闺女，不怕嫁不出去，可你哥，你要是不给他换，他可真的要打光棍，年龄不饶人，我不能再叫他等到你妹妹长大……娘老了，娘不能一直陪着你们……”。“娘，别说了，我不上学了，我给我哥换亲。”记得说这话时，心里酸酸的，但我并没有后悔。是的，我的亲人们都有爱心，他们的爱比天高，比海深，我不就是嫁一个自己不熟、他也娶不上媳妇的男人吗？我嫁！
　　这样的婚姻对于一个接受过高中教育的我来说是残酷的，但我义无反顾地和山里所有为兄、弟换亲的姐妹一样，虽然走进了一个心不情、志不愿的家庭，但自己的牺牲却换来了母亲子孙绕膝欢。不是吗，如果自己当初拒绝，弃他们于不顾，即便找一个再风光、再有钱、再称心、再恩爱的婆家，走回娘家看到娘和哥哥孤单影只，那会是一个怎样的心情？
　　现在，我不后悔自己的换亲，虽然有时想想会遗憾，但看到自己的娘亲幸福、看到自己的哥哥一生有伴、看到侄儿侄女们跑到跟前叫一声姑，再看看侄儿侄女现在都已成家立业，他们已有了自己的儿女，想想一个人的牺牲换来这么多的家庭合欢多么有价值！何况自己虽然婚姻不顺，但上帝也给自己送来了一双儿女，他们成了我活下去的希望，他们也给了我生活的动力！爱是奉献，爱是不离不弃！不管多少年，当你回首往事时，你会发现，得失并存。舍得舍得，舍去再得，不舍不得！我这一辈子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