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密码
 注册入学

QQ登录

只需一步,快速开始

查看: 1868|回复: 0

放下那块萨其马

[复制链接]
 楼主| 发表于 2013-9-13 13:26:3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我姥姥82岁了,属羊。我向她评论我一位不太熟的熟人,依我看此人待人不卑不亢,堪称个性优异。姥姥表示,那不叫个性好。那是脑子好,谁能有机会不时发达,谁碰巧落难,这事难说。
在日常化的政治斗争中生存过来的升斗小民,多少都有这种敏感吧,用不着等丢了马才知道。不容易预测哪个平时沉默无比的同事,哪天应势就拎了根棍子青云直上,也难以料到自己的命会为那个扫大街的前武师老头递的一杯热水所劫所救。必须得不卑不亢。
以前我做田野的那个闽南大村,三四十年代出了两个本地微型豪富,地都不少,与当地拥兵自雄的地方武装和国民党镇机关都关系不错,后来一个做保长,一个做了副镇长。四十年代国民党要求基层乡村干部需通过公务员考试方获任命,未知这两位乡绅是否为应试去背了党义、常识、国文,反正从结果看是又混过去了,皆留任。
民国卅六至卅七年,地方不甚平静,所谓匪区起。卅八年呢,二野三野自北入闽,有一些人就逃海下南洋去了。富人一号胆子大,想跑掉,但他是个孝子,老母亲不愿走,他就留下来了。富人二号胆子小,不好挪动,不打算跑掉,根据有限的信息分析形势,判断他的我党还是可以撑住的,也就是乱一下嘛。不过富人二号有个讨人嫌的小老婆,成天闹事,跟他吵架,跟大老婆打架。他的大老婆也不怎么贤惠,小老婆跟她闹事,她就闹回去,让富人二号苦不堪言。
进四月,安溪起义,晋江城里面打起来了,富人二号的家里也打起来了。大老婆发现小老婆私藏首饰,去跟富人二号告状说我都没有这些首饰!我的像样首饰还是嫁妆带来的,甚至都没有新打过,式样丢你的人!小老婆藏首饰,可能是攒私房钱要跟人跑掉!
那边小老婆抹脖子要自杀,说你待我不好!攒点钱还不是为了自己打算,哪天不要被大婆赶出去!你看我看得这么紧我跟谁跑掉!一心一意给你做小,那时漳州城上日本回来的中学老师要娶我,跟了就好了,现在跟你住山里,还受这老虔婆的气!
富人二号给闹的气都喘不上来。他也是个窝囊废,四十年代都不时兴娶小了,他这个小老婆是他在外面乱搞,生了个儿子。换别人,儿子留下娘不要,或者大不了在晋江买一套宅子,让小老婆带儿子住。但他太怂啦,小老婆要正式婚姻,他无能平靖,只好那边宅子也买了,这边也连娘带子领回村来。但小老婆在村子里住不惯,每日闹,儿子要进祠堂娘也要进祠堂,大婆又不高兴,就算儿子进祠堂娘绝不能进祠堂。富人二号夹在中间很不爽。
荒凉五月啊这可真是。那边大婆不知是真看开还是吓唬他,反正说想开了,不替他省钱了,从此地可舍首饰细软不可舍。这边厢小老婆威胁要抹脖子,一起连儿子的脖子也抹了。富人二号心灰灰,看匪军那边闹得够凶,绸缎铺子恐怕要砸掉。他本来不要离乡,现下觉得,不要说男人做不美了,人都快做不成了,给全族人看笑话,就带上小老婆和儿子和绸缎,领几个伙计,索性下南洋去了。
没成想,原匪军得胜,原民国卅八年公历1949年八月我大泉州悍然解放了。村子里三十年代末出过一个大学生,在所谓东南最强学府,加尔各答以东最好的大学读书,但读完了好像也没有怎样么,回了乡里教书,赖搭搭每天指使老婆伺候老母亲,闲下来坐在祠堂门口跟人讲闲话。民卅七年他离开乡里,进厦门帮人做事,老婆小孩留下。解放了,共产党进晋江,村里人都去围着看共产党的兵骑大马走公路进来。噫干恁娘!那个大学生骑在大马上!头一个昂昂然骑马走过来不就是他,下巴快翻到天上去了,腮帮子上那长了两根黑毛的痦子可是清清楚楚。底下他大哥正站在那里看热闹,抹抹眼睛看不清,再抹抹眼睛不敢认。原来大学生是个地下党,搞组织工作。以前在村里懒洋洋时候一定是做了很多秘密事情,也不知道都告诉政府什么了。
富人一号地并不多,中小地主。闽南山里嘛,富人地也很少的,地块小而散,都拆零碎了。但他还是给枪毙掉了。富人二号在菲律宾开制衣厂和水厂,发达了,80年代回村省亲,更像视察。村庙是他出钱翻修的,全村都巴结他。他哥哥在村里,因他受难,他对侄子就很照顾,给侄子修了个五层楼,出租赚钱。90年代,那个笨侄子每天在楼门口摆桌子赌钱打麻将,乡长还得总上门去拜访,拜托他给叔叔打电话谈修桥的事,请叔叔多回来看看,我们乡人民都想念他。
我到达村子的时候,富人二号早在菲律宾去世几年了。不知道菲律宾那边葬礼办的怎么样,村子这边是哀荣备至,举行副县长出席的纪念仪式以感德。反正我只见到笨侄子在大路边天光下高声大嗓推麻将,老婆挺好看,坐笨侄子后身看牌嗑瓜子,右手腕子晃个玉镯子。
2
在我看来,我姥姥那种态度,是一种以命运难测为出发点的实用主义心态。她这人还真的是挺特别的,是我比较深入认识的人里,仅有的一个简直毫无负罪感的人啊。她能看到错误和不幸,但坚决只归因于偶然,环境,情境,命运,安排。她的意义系统里没有内在恶、人类本质,缺陷、腐坏之类的因素。那她就经常犯傻从不软弱 -- 她的软弱都是不诚实的 -- 绝不自我谴责,光伤心不绝望。遇到困难时,她或闹或埋怨或插刀或说瞎话或还击或先埋伏着等待还击。
从实用主义过到行动主义,只需要特短一小桥啊。当然另一个小桥通往虚无悲观厌世,姥姥没选那条。
她见佛下拜,见鬼插刀。她觉得对事情要应付处理不要怕。有回我告诉她,我碰到了需要对付的坏人,她不屑地表示“那些人应该都挺怂的吧”这个意思,我心想你可能没想到你外孙女比谁都怂吧。
2000-2003年,三年间我舅舅和爷爷诊断出同一种晚期恶性癌症,迅速而意外地先后去世。她唯一的儿子兼长子,五十岁不到突然早逝。她丈夫很快也不见了,家里剩了一堆女的。由长时间的忙碌奔波所暂时悬置的伤痛,这时候爆发在一种生活无目的感之中。第二场葬礼后,是真空也是黑洞。
姥姥很悲痛。她觉得自己再这样悲痛的话,可能要活不下去了。此事需要有效率的解决。她就瞄了一圈,把目力所及的主要合法宗教考察了一遍,最后信了喇嘛教,目前家里终日是酥油茶的芬芳。
信了宗教就得参加宗教活动才算数。她伙同一帮老太太一起去了尼泊尔,本来是要拜法王,参加寺庙活动,去了她一看,忒脏,算了算了不拜了,买了一箱子唐卡经幡香炉回来了,海外室内装潢之旅。本来说抄经,她抄了一下,觉得对眼睛大概不好,没经过心理斗争,轻轻松松就算了算了不抄了。
3.
这两三年,我姥姥开始耳背。我大姨和我妈都向我反映了这个现象,“听不见了,我们说话她都听不见了;看电视还可以,电视音效好。”
给姥姥打电话时,我判断此人好像听力甚为敏锐,反应甚为敏捷啊。
过了一段时间,那些妇女们都发现了,“她是想听就听见,不想听就听不见。” 但凡说她坏话,她隔一个房间都能听见。她还挺狡猾:那些妇女们问她"妈,您听见了吗?"这种问题,她就木然以报,听不见。
我想那我去正面质询质询吧。就问她,“你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啊?”
姥姥不屑地说,“她们说话没什么好听的。你大姨净说狗,你妈净说瑜伽。”
我问,“那我小姨呢?”
她回答,“你小姨净胡说。”
4.
对,我大姨特喜欢她的狗。本来她也不喜欢,被迫养,养着养着就喜欢了。这只高龄小贵宾13岁了,身体不好,每天喂两次药,我大姨的心都在它身上。
春天时,我问候姥姥,她唉声叹气,“小某啊,你大姨的狗和我都得心脏病了。” 我本来应该表示关心,但嗞儿一嗓子没忍住。
今年七月打电话,姥姥说有一个疗养的地方不错,这个夏天太热,她不愿意动弹,请我大姨先去探探风,准备停当了,她秋天再去。姥姥告诉我:“你大姨说了,行,那这次先带狗去。”
于是,我问大姨考察之行如何。
大姨说,累死了。遛狗,狗懒得走,去哪儿都得她抱着,“狗太不让人省心了”。
我问,“姥姥呢?省心吗?”
大姨回答,“你姥姥不说话的时候还行。”
5.
我妈这边儿姓夏。前几年有个电视剧,叫《夏家三千金》,我姥姥和她三个闺女就非常嗨,大家盼着一起看,结果发现是三个20岁上下白富美的故事,跟她们老年妇女和中年妇女没有丝毫共同语言。
6.
今年我妹结婚。姥姥特高兴,又逛街又约裁缝,连买带做打造了六身新衣服,套装西装唐装。
我说,“原来伴娘是你啊?”
到婚礼前夕,她担心人家议论她这么老了还打扮成老妖婆,最后穿了身旧衣服去了。
我妹结完婚,姥姥表示对剩男我哥的担心,“小某出去了,小某眼看就要砸手里了。”
7.
姥姥新搬了个家,比之前爱好院内社交。她每天遛弯,跟院里老太太聊天,“还是得年龄相近的聊,跟那些年轻点儿的老太太就没什么话题。” 原来还有“年轻老太太”这个族群啊,老太太间的内部歧视还挺严重的。
我问,“怎么算年轻点儿的?”
她说,“我们八十多的坐一堆,不跟她们七十多岁的聊。跟年轻老太太见到了就打个招呼,不坐下。”
然后她说,“跟再年轻的,就招呼都不打了。”
那多年轻算再年轻啊?
她保持一贯的冷峻风格,说,“就你这样的,二三十岁的。”
8.
今年夏天特别热。
姥姥说,“天热,太热。”
然后她叹了口气,说,“活着太困难了。”
9.
我说,“你最漂亮了。”
她说,“哪里,哪里,老毛猴儿。”
10.
她跟我描述自己目前的生活节律,“最喜欢阴天,外边下雨下雪,我就躺在床上看小说”。
感到十分穿越,差点说,“有一个网站叫豆瓣,姥姥,你爱看亦舒吗?”
11.
我看杨绛访谈录,记者称赞她是知识女性,她说不不不我就是一个贤妻良母。
我怎么听怎么觉得这对话熟悉。噢,想到来源了。没别人。
不清楚杨绛说这话的时候是什么表情心态。反正姥姥作为一个教育程度有限的老年人,是故作淡然,谁要是真觉得她光是个贤妻良母,她的心情就需要一定的按摩。
12.
我妈有回得了一个奖。这事挺奇怪的,因为我妈这人的废物程度和我差不多吧,跟努力工作的概念沾不上边。
我听见爷爷姥姥私下议论——我管姥爷叫爷爷,这是我哥缔造的传统,因为他小时候长期只会说叠字词,姥爷这个词他学不会——
爷爷评论,“不明所以。”
姥姥评论,“人家是不是以为她残疾人啊,那样的话倒算是自强不息。”
八成是乌龙了。反正,这事以后,我妈就有了一项义务,每周末得去妇联接听某妇女热线,为打进求助电话的妇女提供人生建议、心灵安慰、情绪咨询。大家为此都挺高兴,因为我妈特爱教育人,周末就干涉我们老老小小的人生,把我们烦死。给她一个拿唾沫星子服务社会的出口挺好的。
后来听说,没多久工作人员就找她谈话,“您不能一个电话就跟对方谈一两个小时,这样别人都打不进来。”
也不知道是哪种磁场起作用了,反正她值班帮助到的净是失足妇女。过了没几个月,我妈怎么想怎么觉得社会危险,使人沉沦。她就设法安排了一个活动,把小学还没毕业的我带去市郊的女子教养院参观,就是最近出大事儿了上新闻的那个。
她这人确实想法一贯比较错线。我现在也不明白她带幼小的我参观女子教养院是要警戒什么。我肯定是没体会到她打算让我体会的。我去了一看,环境不错啊,宿舍被子叠得和部队差不多么,啥都挺白的。还坐在礼堂后面看了一个劳改队文艺汇演,跳舞讲故事,到了故事的高潮好像我该哭了,我就哭了。
姥姥也觉得她这事办得逻辑不顺。但姥姥问她的是,“你带她去监狱,就不怕人家把她留下?”
我妈哑口无言,我也比较黯然。
13.
那词儿是从一电影里来的。人家原话大约是,哎唷你还带熊孩子去看马戏,不怕马戏团把他扣下啊。
14.
去年姥姥来美国看我期间,我领养了一只小花猫,过程见此。该小猫的猫脸花色不对称,我觉得有个性又漂亮。
姥姥离开后,电话里就问候它,“桃子怎么样了?它的毛病好了没有?”
我说什么毛病!它哪有毛病!
她说,“你那个猫,眼睛长得有点儿毛病。”
我说去你的!那是人家脸上的花!
她说,“那就算没有毛病,也是不好看。”
此前她曾表示,这个猫长得跟我有点像。我还以为是夸我们。
15.
我们家仨孩子里,我常给她打电话,我哥我妹不怎么打。她说,“小某和小某打个电话啊,比杀猪还难。”
我也是打给姥姥的电话最多。有时也打给我大姨,不怎么找我妈,因为我妈电话风格较为独特,她想挂就挂随心所欲,我就选择以间接的渠道了解她的消息。
姥姥喜好向她人不露痕迹地炫耀。昨天她们一起吃烤肉,她低调提起我又给她打电话了,两个人唠了很久。我妈酸溜溜地说,有什么好说的啊,能有什么话题啊,你们都聊什么啊。
姥姥神色自若地回答,“我们就说,我想你啊,我爱你啊”。
我妈气得胡子都要长出来了。
16.
她这个人平素爱吃零食,尤其爱吃甜的。
困难年代,供应不足,姥姥的话梅糖啊蛋糕啊不够,真痛苦。幸亏这时,老天开眼,她喜获肝炎,供应量加大了。她讲起来这个意外的肝炎事件,一副好人终究有福报啊的神气。
她把她那些零食点心藏在柜子顶儿上,上班去,我大舅还是个小不点儿,踩凳子偷零食吃。姥姥下班进来了,正撞上犯罪一幕。这边她欲冲而夺之,那边大舅看反正也露馅了,干脆就站凳子上不下来,踮脚把手举高,争取在她抢走前赶紧把拿到的点心塞嘴里,吃上一口算一口。姥姥站地上,眼看点心就要进儿子的嘴,哀吼,“放下我的萨其马!”
把他揍了一顿。我舅舅愤恨表示,“妈,我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后来她果然年事未高就得了糖尿病。不得老天也不能容啊。查出糖尿病是她单位年度体检,发报告那天下午,她提前下班,垂头丧气地回来了。当时帮忙的小阿姨叫燕子,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我叫她燕子姐姐。姥姥在餐桌前坐定,缓一缓,下定决心,把燕子姐姐叫过来,掎裳悲恸,说,“零食都是你的了。”
我也爱吃甜的,水果心儿软奶油蛋糕之类。有一年谈恋爱,时日不巧,五月初模模糊糊地开谈,该男生六月份亟需离埠,转年一月才能还国。他特忧虑,“我回来的时候,估计你已经糖尿病住院了。”
17.
从某男生想起来,姥姥一直嫌我脾气不好,她觉得我跟谁谈恋爱就等于坑谁。
写到这里,我好像突然意识到我家从没催过我谈恋爱、从未曾催婚逼婚我的原因。
我上大学,看我成年了,她说,“咱家也没什么仇人,不然把你嫁过去挺好的。”
现在她看到我的配偶,可能在琢磨,“怎么就害到了这个好孩子啊。”
#好吧看你们好像还挺喜欢的,#这里#是以前写的姥姥故事#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入学

本版积分规则

联系我们|Archiver|小黑屋|手机版|滚动|柠檬大学 ( 京ICP备13050917号-2 )

GMT+8, 2024-5-1 13:26 , Processed in 0.048367 second(s), 15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5 Licensed

© 2001-2023 Discuz! Team.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