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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日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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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2-6 18:31:4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年轻的诺苏背着两岁的女儿,抱了一匹白色土布,就这么理所当然地跨进了阿诺的土掌房。结果可想而知,自然是阿诺气愤地举着扫帚将她从堂屋赶到了院子里。
“说了多少次,进门记得换鞋!”阿诺板着脸有些无奈地抱怨道:“阿姐怎么就记不住?这屋子我每天要打扫好几遍。”
诺苏轻咳两声,有些尴尬地打趣道:“妹子,今儿我可是专程来探望你阿妈的。你要是再这么对我,改明儿我也不来了。看看这里的人,谁受得了你这性子?串个门而已,进屋又是换鞋,又是拿掸子拍灰尘的,从我家到你这儿左右不过一刻的功夫,哪能沾上那么多灰尘?”
“我素来爱干净,你是知道的。”阿诺进屋取出一双做工精细的绣花鞋,递给诺苏,道:“换上吧,我的好阿姐,不然一会儿我又要重新打扫了。”
“拿着吧你!小气鬼!这布是我特意帮你挑的,知道你平时喜欢自己染布,若说刺绣和挑花,我倒敢和你比一比,只是那蜡染的活儿,我可干不了。”
诺苏接过鞋,一边动作一边打量阿诺今日的装扮。
只见她头戴红里青面双层绣花头帕,耳上挂着石料耳珠,颈戴红色石头项圈,身着曳地的拼色百褶长裙,一双穿着绣花鞋的纤足在裙摆的掩映下若隐若现,上衣衣领及袖口处绣满了色彩鲜艳、花样繁复的刺绣,虽没有珊瑚、玉贝及银饰的装饰,如此清新雅致的打扮倒让人眼前一亮。
阿诺的容貌本就生得脱俗,一双眼睛如同映在湖里的月亮一般,明亮灵秀。如此一打扮,寨子里有品貌、有资格站在她身旁的女子,不出十人。
“谢谢阿姐。”她拿着棉布,灿然一笑,心想:不愧是打小认识的好姐妹,十分贴心,知道自己喜欢什么。
阿诺本是苗疆女子,属蛊苗的一支,族人常年隐居于深山之中,少与外界接触。其风俗奇特,且因懂巫蛊之术而得到其他苗人的敬畏。
阿诺四岁那年跟随母亲远迁至此,得寨子里的人好心收留,就此定居。村民问其远迁的原因,只回答说是部落间为争夺水源屡屡发生械斗,母女二人为避祸端不得不远离故土,迁至此地。
只有阿诺知道,自己背井离乡的真正原因,是因为那瓶世间仅存的千日醉。
千日醉乃举世难寻的千古佳酿,由千日醉兰酿造而成。
千日醉兰乃是苗疆特产的一种奇花,属兰花一脉,适长于苗疆阴湿之地。其种植方法特殊,需用浸灌了酒水的黄泥覆盖,每日以含有硫磺的矿泉水浇灌。
如此细心栽培千日,待花叶长成后,会发出一种浓郁奇异的酒香之气,一旦入鼻,便如醉酒之态,误食者会昏睡不醒,气息全无,如同死人一般,唯有在花开之时,取其根千枚,泡水服下方可醒来。否则,千日过后,将在昏睡中死去,无知无觉,千日醉也因此得名。
此酒传承至今,已有千百年的历史。
无论从它适宜的生长环境来看,还是以其独特绝妙的酿造方法来看,蛊苗一支都有绝对的优势。因此,千日醉的酿造方法,除蛊苗一支掌握得最准确、最懂得如何将其精髓发挥到淋漓精致外,其他家支的苗人很难得其要领。
然而,随着蛊苗一支的渐渐衰落,“千日醉”这个名字已逐渐在人们耳中消失,眼见世间如此佳酿就要销声匿迹,一些心怀叵测的家支便开始计谋如何灭掉蛊苗,占领其土地,将千日醉据为己有。
有谣言传出:千日醉可解百忧,如饮之,前尘旧事俱忘,逍遥一世,如登仙道。

(二)
祸事终于在阿诺四岁那年降临。
蛊苗一支虽擅使巫蛊之术,但大多是良善之辈,不愿无缘无故加害他人。掠夺开始时,众人只是一味防守,不肯主动出战,数场激战下来,死伤无数。无奈之际,他们只得放蛊伤人,拼出一条血路。
阿诺母女二人虽侥幸逃了出来,但在混乱中与其他人走散,只得躲在阴湿昏暗的深山古林中不敢出去,饿了便吃野果、饮晨露。这样过了十天,两人才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村庄。
平静美丽的村庄早被大火烧成灰烬,荒无人烟,昔日漫山遍野的千日醉兰的幼苗也尽数枯萎。那一天,距离花开只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
年幼的阿诺握着母亲颤抖的手,声音稚嫩地问道:“阿妈,花呢?你不是说,那些紫色的花快开了吗?”
阿诺记得,去年千日醉兰开花的时候,村庄到处是一片紫色,风一吹,酒香扑鼻,若非用布条遮了口鼻,怕是早就晕倒在望不尽的紫色花海中了。
“死了......都死了........你阿爹也死了......”
“可是阿诺想看,想和阿爹阿妈一起看.......”
阿诺尚不懂事,只反复嚷着要去看花,阿妈不允,她便一个人跑出去,一山一山地找。找到后来,全是被大火烧死的干瘪花苞,难过的心情再也无法压抑,放声大哭,抹满泥土的小脸被一条条纵横的小溪化得辩不真切。
阿妈将她的脸擦净,牵着她的手,勉强扯出一抹难得的笑容,说:“阿诺,你看!”
竟是一株千日醉兰的幼苗!
青翠的嫩叶有些慵懒地舒展开来,即使只有两三片,也足以让她破涕为笑了。
“还有这个。”阿妈递给她一只小陶瓶,她伸手接过,只轻轻晃动,不敢打开细闻,脸上喜悦之情愈加明显。
“千日醉!”语气十分肯定,脸上的表情亦如躺在阿爹怀里猜谜时一般,雀跃开心。
“走吧。”
“嗯。”
“......阿妈,我唱歌给你听好不好,嗯......就唱阿爹教我的那首《月亮》。”
月亮亮,月亮好,
真美丽,真美丽。
叫阿爹,叫阿妈,
快快来,快快来。
........
(三)
“我可不曾记得,今天要过什么节。”见阿诺穿得如此妥帖,诺苏忍不住戏谑道:“打扮这么漂亮,是要出去与哪家的阿哥约会?”
“阿姐可是忘了,再过几天就是插花节了。我刚换好衣服看合不合适,你就来了。”阿诺露齿一笑,脸上一对浅浅的酒窝便露了出来。
“是啊,一年一度的插花节又来了,你阿妈却始终不见醒,连我也要忍不住担忧了。”诺苏叹了叹气,接着道:“都两年了,你说你有法子,为何却拖延至今?”
“快了,千日醉兰还有一个月就开花了。”阿诺解释道:“当年仅剩一株幼苗,幸得阿妈细心栽培,养到今日,好不容易有了一千株,今年总算能酿酒了,阿妈也可以醒来了。”
“寨子里的人虽不知这是什么,可早被你迫害惨了,躲你躲得跟见了鬼一样。前几年少不得有闻了花香的人,醉得跟烂泥似的到处乱窜,现如今个个都说你是妖女,会使法术。也只有我敢大摇大摆来会你这妖女了。”
“我不告诉他们是有原因的,阿姐你自然理解,我也不必多说。我虽不明白阿妈为何在我举行换裙礼的第二天服下千日醉,但也不想去追根究底。”
阿诺牵着诺苏的手,进了卧室,来到昏睡不醒的阿妈床前,接着道:“我在这里举目无亲,幸得阿姐你照顾。我不想失去你们其中任何一人,阿妈昏睡两年了,若不仔细照顾那些千日醉兰,尽快取得兰根,千日期满后,阿妈的命,怕是要被高天大帝策举祖收去了。”
两人握住对方的双手,一时再无多话,屋里的气愤也跟着沉了下来。
诺苏清楚记得,两年前的阿诺,十五岁,芳龄正好。
彝族女子年满十五岁即可举行“换裙”仪式,将少女时期的束发方式由独辫改为双辫,戴绣花头帕,并将耳朵上所戴的穿耳线摘下改挂耳坠,表示该女子已成年,可自由逛街、赶场、恋爱等。
阿诺虽是苗疆女子,可打小在彝族人的环境下长大,早已是大半个彝人,该有的礼自是不能缺的。
看着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阿诺,诺苏心里真是喜忧参半。
诺苏是黑彝,较白彝比之,身份地位自然低下。彝族人向来提倡“等级内婚”,反对跨越等级的婚姻。族内也有明确规定:黑彝必须和黑彝婚配,严禁黑彝男女和其他等级的男女发生婚媾,如有黑彝女子和其他等级男子发生关系,双方都要处死。
可诺苏偏偏爱上了一个名叫吉木阿措的白彝男子。
以前的诺苏,风流多情,妖娆美艳,常在夜间点一盏孤灯,等着与不时上门的男伴侣一夜缠绵,直到遇见阿措,才渐渐改了昔日的习性。再后来,她搬到一个被俗称为“棚子”的公房居住,不久后生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的父亲便是吉木阿措。
算起来,诺苏只见过阿措数次面。
最后一次,她倚在他怀中倾诉自己的情感,言语真挚。可在他眼中看来,那不过是一夜温存后的无聊闲谈,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非只有诺苏一个女人。事实上,他认为自己有足够强壮的身体和魅力去征服更多的女人,而不是冒着被处死的危险,每天来与一个生性放荡、但有几分姿色的黑彝女人缠绵不休。
诺苏爱的是他这个人,他爱的不过是诺苏在身体上给他带来的享受。
真相一旦被捅破,便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阿措的狠心离开,让诺苏伤心不已。已有身孕的她,只得紧紧抱住阿诺痛哭失声。

(四)
农历二月初八,彝族插花节。
阿诺早早出门,采了满满一篓子马缨花,插满自己的院子,即将开花的千日醉被一片鲜红的马缨花包围,若是在月光皎洁的夜晚,紫色花苞散发点点紫光,身临其境的人,恐怕早已被那景色醉得舍不得挪步了。
盛装的阿诺将一个精致的小竹筒用红线系好,挂在胸前。竹筒上刻着美丽的花纹图案,下面还系了一束红色缨穗。阿诺伸出左手将竹筒握住,紧紧贴在胸口,阖眼站在插满马缨的门前,若有所思。
“拖觉,你什么时候来?”
轻轻一拧,竹筒便打开了。一只金竹做的口弦映入眼帘,阿诺取出口弦,左手握住竹片的一端,将另一端放在唇边,右手手指轻轻弹动竹片,让呼吸的气流鼓动簧片,缓缓吹出了一段旋律优美的曲调,记忆也随着这旋律回到了两人初见那年。
托觉,姓氏不详,家支不详,身份不详。于三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鼓祭典礼中初遇阿诺,两人一见倾心,互换了口弦,后来音讯全无。到如今,已有三年。
又是一年插花节,约好一同参加插花节的诺苏却迟迟没有来。阿诺没多大心思去看热闹,心里只想着好好看护院里的千日醉,怕一个转身,便有了差池。
小心拨弄口弦的她,并没注意到一个高大身影自院外闪了进来。
“是阿诺家吗?”声音浑厚有力,是一名青年男子。
“是,请问你是......”
“你就是阿诺吧?我们少爷要见你,现下正候在那边呢。”男子侧身往不远处一指,道:“快过去吧。”
阿诺循着那人所指的方向看去,一个消失了三年的熟悉身影蓦然闯入眼帘,模糊了双眼。
“拖觉!”
那人听到声音,转过身来,一身传统的彝族男子装扮让阿诺半天辩不真切容颜。
头裹深蓝色丝织头帕,头帕右前方扎着长椎型‘天菩萨’,左耳戴着红线穿织的、比拇指还大的黄色耳珠一颗,珠下缀有红色丝线,身穿一件深蓝色窄袖且镶有花边的右开襟丝织上衣,肩披羊皮披毡,下身着一条黑色多褶宽脚长裤,脚蹬黑底印花布鞋。
如此装束,加上那张轮廓分明的俊脸,整个人更显得精神抖擞起来。
“你来啦。”阿诺站在托觉面前,有些脸红地低下头,道:“今天是插花节。”
“好久不见,阿诺。”托觉爽朗一笑,扎扎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道:“真的是好久好久了。”
“嗯。”阿诺一动不动地任由对方抱着,轻轻道:“三年。”
过了一会儿,托觉松开阿诺,往后退了一步,侧身掸了掸自己的袖口,语气突然转冷,只听得他道出一句:“我来,只是想通知你一件事。”
“嗯?”心思缜密的阿诺觉得两人之间隐隐有些怪异的气氛,冰冷的,陌生的,如同一道坚实的冰墙。

(五)
谁能料到,托觉带来的,竟是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
诺苏与一名白彝男子生有一女的消息被人告了密,已经传到土司耳中。此事一经举报,她的劫数自是在所难免的。阿诺虽早料到诺苏要遭遇此劫,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件事竟跟突然出现的托觉扯上关系。
        土司何许人也?说得好听了,是一方之主;说得通俗些,就是这里的“土皇帝”。
失魂落魄的阿诺听说诺苏被人绑了正往祭台方向去,再顾不得其他,连忙赶去。抵达时只见诺苏和吉木阿措两人已被五花大绑捆在堆满木柴的祭台中央,只等土司一声令下,点火施刑。
         原是热闹喜庆的佳节,如今却要上演一场残酷无情的刑法。跑来围观的人,手中甚至还抱着一束马缨花,来不及放下。密密麻麻的蓝色身影和他们手中的红色花朵相互映衬,形成一道独特的风景。
   “你可以开口求我......”
慌乱中的阿诺突然想起托觉,就在刚才,他告诉自己,他是土司唯一的儿子,是这片土地未来的主人。只有他能救诺苏,只有他能说动土司——也就是他的阿爹放人。
只要阿诺开口求他,他就可以帮忙。
“心高气傲么?”托觉心里只觉好笑:“这样骄傲的你,是否让诺苏失望了?”
原来......原来他的为人,竟是如此不堪........
       这就够了。
        知道真相的阿诺已不再期望什么,但现在她却不得不在托觉面前低头,求他伸出援助之手,放诺苏一条生路。
可是......那双疏离冷漠的眸子,真是三年前认识的他吗?
她认识的托觉,为人谦和,性情真挚,会吹口弦,会跳芦笙舞,对起歌来,没人是他的对手。而现在正一脸漠然站在土司身边的人,面无表情,眼神睥睨,众人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粒尘埃。
“求你,救诺苏!”阿诺与他眼神交汇的刹那,直直跪在地上,反复念着同一句话。托觉猜出她口中的话,轻蔑一笑,将视线从阿诺身上移开后,站在土司身后不发一言,并不见有任何动作。
“原来,是这样啊......”阿诺心中黯然,抹尽脸上斑斑泪痕,站起身来,往诺苏那边挤去。
         祭台上的诺苏披头散发,脸上手上都是淤青,她垂首不发一言,一副疲惫模样,反倒是一旁声音已经明显嘶哑的阿措,仍大声嚷着自己无罪,并将一切过错推给诺苏,一口咬定自己是一时糊涂,受了诺苏的勾引。
       诺苏偏着头,拿眼瞟了阿措一眼,发出几声低沉怪异的笑声,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悲伤。
阿诺挤到离她最近的地方,唤她:“诺苏!我是阿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啊!”
        诺苏回头,轻唤了一声“阿诺”,眼中无泪,已是一片空洞。
   “我的女儿......救她......求你就她.......”
“她在哪儿?”
见诺苏刚要开口回答,身居高处的土司竟在此刻将手一扬,立马有人举着火把走近祭台,人声鼎沸中已听不到诺苏的回答,围观的人也被赶到了离祭台更远的地方。阿诺不肯走,挣扎无获,最后竟被牢牢困住,动弹不得。
“黑彝女子诺苏,风流成性,不知廉耻,藐视族规,与白彝男子吉木阿措发生婚媾并生有一女。我族向来遵循“等级内婚”制度,百年不变,今有违反者,当立即处死,以示警戒!念其女儿尚小,不谙世事,众长老仁心宽厚,经商讨,可免其死罪,降为奴籍,永不翻身。”
站在高处的土司朗声念出这番话时,底下的人群早已炸开了锅,对此视而不见的土司停顿半刻后,宏声道:“现在,点火!”
“我没有错!我没有错!.........”吉木阿措在漫天大火中惨嚎着,围观的人眼神惊恐,吓得不敢说话。
身处熊熊火焰中的诺苏从一开始的默不作声,渐渐开始发笑,笑声凄凉尖锐,仿佛一把钢刀狠狠刺入众人的心脏,那声音越来越大,到后来,竟成了歇斯底里的狂笑。那狂笑声中不时夹杂着咳嗽,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才渐渐减弱,最后转为断断续续的呻吟,一点一点消失于浓烈的白烟中。
“诺苏!”阿诺力尽人竭,撕心裂肺喊出这两字后,终于两眼一黑,倒在了地上。

(六)
“阿诺......阿诺,醒醒!”朦胧中,一只熟悉的手伸到眼前,手上的白银手镯随着那身影的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阿诺想睁眼看看眼前之人的容貌,无奈那人头上晃动的银饰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让人睁不开眼。
“阿妈......”意识模糊的她一声声唤着最亲近的人,突然一声响动传入耳中,竟将阿诺从游离的意识中惊醒过来。
“抱歉,丫头粗笨,不小心把茶杯摔碎了。”托觉懒懒地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可从那洒落一地的茶水来看,摔碎的杯子应是有人故意砸到地上的。
“还不赶紧收拾了?!”
守在一旁的女婢闻言,连忙蹲到地上收拾残局,屋内气氛一时沉闷。
“你为何要戏弄我?”阿诺起身质问道:“你明明看见我已经跪下求你,为何视而不见?”
托觉仿佛没有听见阿诺的质问,把玩着手里的珊瑚珠,缓缓道:“我能救的,只有吉木阿措。族规摆在眼前,诺苏必死无疑。反倒是阿措,若诺苏肯开口承认是自己勾引他,那他完全可以不死,只需除掉家支便可。但诺苏没有开口,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恨,恨欺骗她感情的人,恨到宁愿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也不愿开口救他!是诺苏选择了亲手杀死自己的男人,不是我们,更不是族规!”
“呵呵.......”阿诺惨淡一笑,这样的说辞,她倒是不曾听说。可细细想来,这其中也不无道理,既然诺苏选择了恨,那她无话可说,“但那个孩子呢?你怎么解释?”
“无需解释,她已被人买走了。”
“什么?”不可置信的阿诺瞪大了瞳孔,惊恐地看着托觉,“你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说着便冲上去,狠狠抓住托觉的衣服,落泪无声。
“放手!”托觉用力掰开她的双手,转身道:“她是吉木家的耻辱,那些人见了她,必定会拿她来泄愤,将她折磨得半生不死。与其死在亲人手里,不如跟着主人远离故土,纵是奴籍身份,只要人机灵,懂得察言观色,讨主子欢心,一日三餐自是少不了的,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而你,”托觉猛地转身,盯着诺苏的眼睛,认真道:“非但救不了她,还会害了她。”
“你一直都在戏弄我,对不对?!”愤怒至极的阿诺突然抬头,双拳紧握,厉声道:“这才是真实的你,这才是你——托觉!”
说罢,甩袖欲走。不料背后传来一句话,让阿诺更恨不得冲上去杀了眼前那人。
他说:“听说你阿妈死了很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下去,索性让人帮你把她给——埋了。”
“啊——”阿诺呆愣片刻后,一声狂喝,整个人顿时陷入疯狂之态。
“那是活埋,你知不知道?是活埋,我阿妈没死,你怎么可以......"悲痛欲绝的她虽已是脚步不稳,可浑身的气势仍如一头暴怒的兽,不顾一切往托觉扑过去。
"来人,送客!”
此话一出,门外立马冲进几名男仆,急忙拦住陷入癫狂境地的阿诺,并粗鲁地将她连拖带拽地“送”了出去,屋内是托觉得意洋洋的大笑声。
“托觉,我不会放过你,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七)
院子里即将盛开的千日醉已经有了淡淡的酒香,阿诺怀里抱着诺苏送的白色土布,神情恍惚,眼神空洞。
她始终不明白,托觉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手持权利的快感,还是无聊之余的游戏?
一个人,怎能心狠手辣到如此地步?怎能一步一步将她逼近绝望的深渊?
“该结束了。”干涸枯裂的双唇微启,抱着土布的手又握紧了几分,阿诺眼露凶光,缓缓吐出一句话:“此布染成之日,便是你托觉命丧之时!”
接下来的日子,如水般静静流淌。阿诺专注于蜡染,闭门不出已有数日。
蓝草作为一种染料,是蜡染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物。这种蓼科植物,茎高约二、三尺,七月开花,八月收割,其种类繁多,遍及西南各地,向来是人们作为染色剂的第一选择。
材料准备充分后,阿诺首先将白布平铺于桌案上,将蜂蜡放入小锅,加温溶解为汁,接着用蜡刀蘸蜡汁绘于布上。心灵手巧的她,花鸟虫鱼自是绘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绘成后,她将布投入染缸渍染,待染料充分进入布中时,再将其捞出用清水煮沸,蜡溶化后即可出现蓝底白花的样式。
看着刚刚晾好的布,阿诺脑中渐渐浮现出诺苏的身影。从天真烂漫的女童,到情窦初开的少女,再到成熟稳重的母亲。十三年的相识相交,十三年的姐妹情深,最后却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忘不了......”
阿诺闭目沉思片刻,随即将脖子上的小竹筒拿下,取出里面的口弦,转身进了耳房。耳房内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房内有一只用黑布盖住的巨瓮,她将布揭开,再用牙齿咬破食指,以血引蛊。不一会儿,便见一只酷似金蚕的蛊虫缓缓爬到阿诺手中,蛊虫认主,并无伤人之意。阿诺巧妙地将竹筒斜放于手掌之中,那蛊虫左顾右盼了一番,最后竟乖乖地爬进了竹筒。
堂屋内,木案上放着一碗水,一束香,一对蜡烛,一张纸人,一只竹筒。
换上苗族盛装的阿诺一身银白,正阖目跪在堂屋中央,不言不语。屋内香烟袅袅,烛火轻摇。
过了一会儿,只见她睁开双眼,伏地拜了三拜,起身从腰间摸出一把锐利小刀,往掌心狠狠划了一下,暗红血液滴入装满清水的碗中,顿时化为一片鲜红。阿诺用指甲舀出一点香灰,放入碗中搅动,随后将纸人点燃,丢进碗中,燃烧的纸人遇了水竟没有熄灭,反倒在顷刻间化为灰烬沉入碗底。
阿诺见状,将竹筒打开,蛊虫沿着血腥味爬入碗中,不料被水淹没,挣扎半刻后,缓缓从金黄变为红色,再变为黑色,最后竟如一滴遇了水的墨汁,化为乌有。此时,碗中的水已经由红色变为浓浓的黑色。
阿诺将托觉送给她的口弦放到门前,端起碗,将水尽数泼在了口弦上。口弦遇水,瞬间升起一股墨色烟雾,烟雾散尽后,地上只余一滩水迹。随即,阿诺将手中的碗猛烈一摔,一声清脆之音过后,碗已碎了一地。
心知命数将至的阿诺,此时反倒落得坦然自在。一身银白的她,站在门口迟迟未动。
第二日,土司亲自领着一干人等,闯入阿诺的院子,声称昨日见自己的儿子面有异色,但当时并未起疑,今日清晨,见托觉突然胸腹搅痛、肿胀,身上如千万只蚁虫在咬,生也不是,死也不是。众人束手无策,匆忙请来毕摩作法,这才得知是阿诺使了妖术,土司闻言,立马怒气冲冲赶了过来。
“妖女!枉我当年好心收留你们母女!今日若不取你性命,我誓不为人!”语罢,土司右手一挥,众人举刀向前,正准备破门而入时,门开了。
阿诺抓了一把香灰在手里,将门打开,一身银白耀得众人睁不开眼。
“路尽于此,阿诺自认无处可逃。这临终一面,总要送点儿礼物给大家才是。”众人闻言,不知所然。只见阿诺袖手一挥,香灰尽散,沾到的人面黑如土,不出片刻,便口呕朱红,倒地而亡。
土司避得及时,见阿诺如此手段,更是怒气上升,索性不顾自身安危,大步上前,在阿诺猝不及防之时,从侧面将刀插进了她的胸口......

(尾声)
入眼是望不到尽头的紫色花海,天如明镜,清风阵阵,裹挟着一股淡淡酒香,一段缓慢悠扬的口弦声飘荡在天际。
一名年幼女童大声笑着、闹着,脱下鞋袜赤脚闯入花海。女童身上所戴的银饰相互碰撞,发出阵阵清脆声响。
“阿诺!”
只听得群山环绕中,一身呼唤响彻云霄,女童闻声,回头一看,脸上笑容渐生,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如水中弯月。此时,歌声渐起,万千花海中,一个低矮身影渐渐融入天与地的边缘......
月亮亮,月亮好,
真美丽,真美丽。
叫阿爹,叫阿妈,
快快来,快快来。
.........

作者笔名:七分明月 QQ:2691574899
(作者有话要说:文中涉及某些少数民族地方词汇,如毕摩、黑彝、白彝、天菩萨等等,都是依照汉人的叫法来进行称谓或描述的。少数民族并不这样说,这样写只是为了方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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