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遗音

仙仙

人这一生，一曲怅叹而已。不过白云苍狗，烟消云散。
佛祖问我，十世之后，我愿再度为何？
我答，树。终年青翠，无花无果，也就罢了。
佛祖赞我十世为人换来的这半点醒悟。

我曾是佛祖座下一盏青灯，我用千百年的孤寂换来十世为人的心愿。佛祖说，未曾涉入红尘，怎能看破红尘。我说十世足矣，佛祖只笑不语。如此，十世孤苦，看遍红尘，红尘一过，过眼云烟，我亦未曾留恋。
满心欢喜的成为白云山下一棵紫桐。每到三月散尽，清明始来，我的枝桠开满了紫色云霞般的桐花，我想，佛祖还是很眷顾我的。
我想着只愿心若沧海，不见人间白头，数着花开花落几春风，走完这一遭，我便安心的跟随佛祖身边听讼我的梵音妙曲。
“……闻莺树下沈吟立，信马江头取次行。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那日我正迷迷糊糊昏睡中，娓娓的男声缓缓念叨这首嵌入我名字的诗时，好似耳边拂过暖煦的春风。睁开眼，白衣玉冠，俊朗无双，我暗笑，即使是树，终究我还是伫立在红尘中，无法逃逸。
我摇曳着粉紫的花朵回应他，花朵被抖落的那一瞬间疼痛都抵不过我内心的欢愉。
他似乎真的懂得我在回应他， 轻抚树干，轻轻说：“在下，白居易。”
是了，从此以后这三个字像我扎进泥土的根一样根深蒂固的刻在我的心里，骄阳似我的桐花也只在他的眼中，绽放光华。
年年时逢清明时节，他都会带着他的挚友们来我树下畅谈，那些来自心底的、忿忿不平的呐喊震落我的花朵；激情悠扬时，我亦花香四溢。挚友笑言，花木如此，比世人懂情。居士何不以春风为媒，娶花为妻，以老相伴？
他言笑晏晏看着我，“若取之干为琴，我必对它深情一生。”众人笑，皆言之，痴！
紫桐不为花，便为琴，是这个定数吧？若他能让我随之一生，我也是愿意的罢。
之后，他请来斫琴高人为我量身，七根琴弦直直钉入我身。忍着千般痛楚，还要将所剩无几的温度暖化那冰冷的琴弦。呵，我总是不记得如何善待我自己。
我已经数不清他有多少个夜晚是我陪着度过的了，时而望月，时而酌酒，时而吹笛。他从不碰我，我亦从未听过自己发出的琴音。他看向我的时候，心里却想着其他，我很想问他：“你究竟在看谁？”
他最喜欢写诗，似乎有很多人喜欢他的诗，也有不少人厌恶他的诗，可他从未在意。他写的每一首诗都念给我听，有些喜欢，有些也不喜欢，不喜欢的大多是令他自己读来都会皱眉的，我却不喜欢他皱眉。
我最喜爱那首《对琴待月》：竹院新晴夜，松窗未卧时。共琴为老伴，与月有秋期。玉轸临风久，金波出雾迟。幽音待清景，唯是我心知。我也终于明白，他夜夜对着我，挂念的是一位叫湘灵的姑娘。
世人都传言道，他的诗使权贵切齿、扼腕、变色。终于，他带着我，去了江州做司马，一路上，出乎意料的平静。满目苍凉我也只得看在眼里，记在琴心里，望有一日他拨动我的琴弦，能听到我留给他的句句安慰。
我爱江州的秋风，我也恨江州的秋风。
那一年的江州，浔阳江头的秋夜，他对琵琶入了迷。
也许是琵琶滋生的愁思幽恨比我这泠泠七弦更能迷惑人，那四弦一声的轰鸣好似撕裂的布帛，闷闷无声却比有声更动人，一曲划拨他内心里无法掩饰的平静。东船西舫的人们都静静的聆听，比悲泣的琵琶声更甚的那一番诉说让他泪湿衣襟，江南以外的湘灵姑娘啊，她可曾听到你梦里声声唤她的名？
他再回洛阳时，没有带我。我与他万般牵挂的湘灵和《琵琶行》留在了浔阳江畔，我看着自身遍布灰尘，自嘲的笑了。落花、枯叶、斫琴、上弦，我都能忍，却唯独忍不了他这一去不回的弃之不顾。
有失有得， 这便是我要看破的红尘。可是佛祖，红尘看破又如何？留在心底的，依旧还是万千红尘呵。
“紫袖红弦明月中，自弹自感暗低容。弦凝指咽声停处，别有深情一万重。”
白居易，你这万重的深情，在我明月红弦下，化作一缕遗音，究竟是你的过，还是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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