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痴

仙仙

        　　教室里有几盆花，很是养眼，师生都觉得好，可是空间太小，只能放在窗台上。为了避免挡住光线，花株不高，花盆不大的几株被孩子们从花市捧回。他们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像是偷偷地喂养藏在怀里又怕大人发现的小猫，怕压着，怕饿着，又怕长得灰头土脸，大人不喜欢，从怀里拽出摔死。我没有养花的嗜好，整天忙碌，更是没有闲情逸致，明明知道养几株绿色植物好处不少，但又觉得过于拥挤，几次都想建议同学们将花送人，可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孩子们从我的眼神和口吻上读出下文，坐在窗台边的几个女孩子马上两腮鼓起，使劲吹净花叶上的尘土，掏出餐纸，细心地擦拭花盆一遍又一遍，接着就抢着问老师擦干净了吗，还保证下课后，她们会马上用清水把花叶洗得绿油油的，光彩照人。
　　坐在最后排窗口的姑娘叫端木花容，发现我有清理窗台的意思，就本能地伸开双臂，仿佛要把窗台上那并排放着的三盆花揽入怀里，扭过头来用几乎要淌出眼泪的眼睛乞求我别动她的心肝。这姑娘长得俊俏，相貌和名字一样惹人心疼，农村的女孩子，没什么打扮，但她朴素地如同山花，虽带着泥土的气息，但清纯妩媚地好似一弯溪流，看上一眼，耳畔就会响起叮咚的歌声。“这孩子，可能是个花痴。”我想。还真教我猜对了，后来得知全班同学都叫她“花痴”。
　　我带班还有点吸引力，慕名而来的学生多，要从后门到对面后窗台，脸需贴着墙壁，头后仰着才能保证不碰着鼻子。养花的任务只能交给窗口的同学，鉴于这些孩子为班里尽了义务，想在评优选模上对他们有所照顾，我调查谁养花时间最长，同学们不假思索，异口同声的喊出了端木花容的名字。我想她一定会有一丝自豪感，但我从她的眼神里却看出了几分忧伤。“是不是养花时间太长，有意见。”我推测着她表情背后的苦衷。
　　后来找班长了解情况，才知她从高一到高三一直坐在最后面的窗台下，因为老师是按考试成绩排座位的，她在班里垫底三年，别无选择。其他孩子名次还有浮动的可能，唯独她永远是倒数第一名，且和倒数第二名的成绩又相差千里，也就永无“出头之日”。“那我们可以用另一种方式排座位啊？”我征求班长的意见。“行不通，老师！我班同学对排座位特别敏感，高二后一学期班主任建议好学生旁边排一个差学生带动带动，结果是好学生集体反对，这样也伤了差学生的自尊，最后干脆按成绩选座位——端木花容坐的那个位置出入最不方便，又是放清洁工具的地方，谁愿意在那里受罪？”“她不用功？”“下死工夫学哩，就是学不进去！”我的心里有点沉重。
　　第二天下午，校爱卫会检查卫生，政教主任也参加，他们建议将端木花容所在窗台上一株奄奄一息的花扔了算了，端木花容先用乞求的目光，接着用乞求的语言，都不凑效后，有点发怒的味道，政教主任很下不了台，但又看她眼眶蓄满泪珠，就作为遗留问题交给了我这个班主任。我看那一小盆花耷拉着脑袋，一条茎已经发黄，盆里还有几片枯萎后落在泥土上的叶子，要让它返青是不可能的。“端木花容，还是换一盆花养吧？”我用商量的口吻试探她的态度。她先作保证，一定会让那盆花活过来，后来又作检讨说自己忘了这花的特性，浇水太少，没有及时施肥，也没有给它晒够太阳，没有及时发现花叶上面的虫子……看我还没有留下那盆花的意思，她扑通一声跪在了教室里。这是我始料未及的，只好把她扶起来，作罢。
　　两周过去了，那株花奇迹般地活了，我知道端木花容一定下了不少功夫，还听说她左手握着放大镜，右手拿着镊子给花叶捉虫子，当然少不了晒太阳和施肥；还有同学说端木花容从十里以外的山沟里提水浇花。也难为她一片苦心，庆幸的是功夫没有白费。
　　星期一早晨我发现她把花养活了，夸她真厉害，她嘴角抽搐了几下，像是要说话，又像是要哭泣，我遭遇了她上次下跪的尴尬，就没敢多在养花的事上纠缠，马上开始上新课——赏析《香菱学诗》中香菱写的三首诗。学生自读之后，我让他们比较哪一首写得最好。全班没有一个学生举手，一阵沉默之后，我正要启发同学们思考，端木花容站起来了，她说第三首写得最好。我知道她答对了，再看看其他同学不屑一顾的表情，又想到她包揽倒数第一名的成绩，马上考虑到她可能是瞎蒙的，要求她说出理由。“老师，第一首是肤泛的，第二首是游离的，到第三首就变成实在的了，意趣真切，余韵悠长。香菱仿佛对月低吟，顾影自怜，把自己沉痛的遭遇融入寒月之中，结句的感喟本是自己的心声，却推给处境同样寂寞的嫦娥，曲折含蓄。如果说离愁、思绪这种深沉的感情难以表述，香菱巧妙地借助月光抒发了自己沉寂已久的情怀，化虚为实，移情于物，实在难得——所以说第三首最好。”我看她回答得全面深刻，本想让全班学生和我一起鼓掌，可是只有我一个稀稀拉拉的掌声，同学们的眼里都有怀疑的神情，我知道他们不相信这个姑娘能回答出和她名字相貌一样美丽的文字，他们不相信这个“永无出头之日”的女孩子会像她精心侍弄的那盆花一样“起死回生”——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
　　“老师，我愿意朗读第三首。”“那好啊！”“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她的声音低沉，抬头望着窗外的天空，虽然是白天，我想端木花容可能进入了诗歌中寒月高悬的夜晚，“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她完全打乱了常规的读法，有时停顿时间缩短，有时拉长；有时深沉如金鳞带伤渐入江底，有时悲怆如杜鹃啼血长鸣寒空，低沉婉转，凄切悲惨，我们被她的朗读感染了，没有一个人咳嗽。读了红楼梦知道香菱身世的几个女孩子眼圈红红的，端木花容更是泣不成声。等到我们都能控制住情绪了，她说好的诗歌应该融入作者的感情，就像她养那一盆花一样。
　　我们都不懂这一首诗究竟和这一盆花有多大联系，但我还没有来得及发问，端木花容就开口了：“那盆花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我们就不能放弃它。它越是孱弱，就越需要最好的照顾，越需要阳光、肥料、水分、健康……它想活着，它想活得和其它花一样润泽，它越是到了生命垂危的时刻，越知道生命的珍贵，越渴望有一双温暖的手抚摸它，帮助它……可我们随时想着抛弃它，每个人都不愿意帮助它……它有什么错，它愿意活得不如人吗？……”端木花容已经哭得泪流满面了，“我想考一个好成绩，我没日没夜地学，可我怎么都摆脱不了倒数第一名的位置，我和后窗台上的那一盆快死的花一样渴望活着，渴望爱抚，渴望帮助。可爱在哪里，帮助在哪里？……按名次排座位看起来鼓励学生好好学习，那些考得好的扬眉吐气，我们只能躲在后面顾影自怜。我们也许曾经懒惰过，可我们不一定永远懒惰下去，但老师和同学们都认定我们的心中永远不会出现一线曙光，我们就那么没用吗？——小时候，我得了脑膜炎，留下了后遗症，反应迟钝，记得慢忘得快。可这不是我的错啊，我那时候小，家里穷，医院去得迟了——可这有什么办法呢？我怨谁去呢？……”长久的沉默后，端木花容补充了一句：“香菱写第三首诗和我挽救这一盆花一样是用血和泪完成的，所以说是最好的。”
　　说完这些，她已经平静了，可我们却怎么都平静不下来，有几个学习好的同学走到后面搀她的胳膊。我当场表态：“今后咱们要互帮互学，我保证永远不按成绩排座位。”教室里想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