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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冈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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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3-3-14 12:10: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摘自赫拉巴尔《过于喧嚣的孤独》
我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被头上的啃啮声弄得不知如何是好,渐渐地,像平日一样,朦胧中一个茨冈小姑娘银河般地走来了,她是我青年时代的情人。一个文静、纯朴的茨冈小姑娘,她总在小饭馆门前等候我,站在那儿一条腿微微伸在前面,向外撇着,犹如芭蕾舞女演员亮出的一个基本动作,她是我年轻时的一个美丽的小姑娘、我久已忘记的小姑娘。她浑身汗湿。泛着一股油腻的麝香和润发油的气味,每次我抚摩她以后,我的手指上便有新鲜油脂的气味。赤鹿的板油味,她老是穿着同一件衣服,沾满了肉汁和汤水的污溃,背上有白灰和烂木头留下的痕迹,因为她到拆毁房屋的瓦砾堆上去捡木料,背来给我,我回想起第一次遇见这个小姑娘的情景,那是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我从小饭馆里出来,走回家去,她跟上了我,始终走我的后面,我得扭着脖子同她说话,她一路上牢牢地跟着我,既不落后,也从不超到我的前面去,一味迈着小快步悄没声儿地跟着,是的,那天我是从霍尔基饭馆出来,到了十字路口,我说好吧,再见啦,我得走了,可是她说,她也去我踏上的那个方向,我走完卢德米拉街,到了路口我说那就再见啦,我得回家了,可是她说她也去那个同一方向。于是我故意绕弯子,一直走到谢尔特伐,我伸出手对她说我得朝下面走了,可是她说她像我一样也去那个方向,我们又一起走到了下面的永恒堤坝,我说我到家啦,咱们再见了,可她说她像我一样也去那个方向,我到了家门附近的煤气灯下,我说好吧,再见啦,我到家了,可她说,她也住在这里,于是我开了大门,让她先进去,她却不肯,要我先走进那黑魅魅的过道,因而我走了进去。这里还有另外三家住户。我顺着台阶走到院子里,来到自己的门前,我开了门、转身说那么再见吧,我已经到家了,可是她对我说,她也到家了,她进了我的屋,同我睡在一张床上,等我一觉醒来,她已不见了,床上她躺的地方还是温热的。其后,我故意迟到深夜才回家,然而一踩上台阶,我便看见她了,坐在门前的踏级上,窗户下面堆着一些白木板和瓦砾场上捡来的锯断的梁木,我打开门,她像只小猫似的跳起身钻进了屋里,我们两个谁也不说一句话,我拿着一只大罐子去打啤酒,装了五公升的啤酒拿回来,这时茨冈小姑娘已在那只铸铁炉子里升了火,火苗呼呼地响着,虽然炉门是敞开的。因为这间屋子有个很大的烟道,一度曾是带店面的铁匠作坊,茨冈小姑娘做的晚饭永远是土豆炖马肉香肠,然后她坐在敞开的炉门旁,添木柴,炉火烧得很旺,很热,金色的火光映在她的怀里,投在她冒汗的胳膊、颈脖和不断变换的侧影上,我和衣躺着,不时起身喝几口啤酒解渴,然后把酒罐递给她。她双手捧着那个巨大的罐子,喝的时候,我听见她喉咙活动的声音,听见她轻轻地呻吟,犹如远处的一个唧筒,起初,我见她添木柴,老让炉火燃烧着,我心里想,这只是为了讨我喜欢罢了,但是后来我明白了,这是她的天性,火是她的天性,没有火她八成活不了。就这样,我同这个茨冈小姑娘生活在一起,实际上我都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么,她也不知道我的,不想也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叫什么,我们两个就这么静静地、不言不语地每天晚上相会,我从不曾把钥匙给她,她总是等着我,有时我故意晚归,直到过了午夜才回来,想以此考验她,但是我刚开了门,身旁便有一个黑影一闪,我知道这是茨冈小姑娘进了我的屋子,过了一会儿她擦亮火柴,点着了引火纸,炉子里便开始蹿出火苗,呼呼作响,不停地吞食着木柴,这些木柴都是她弄来的,堆在窗户下面,足够烧个把月。当我们在灯光下吃晚饭时,我看见她把面包掰碎,吃圣餐似的把面包掰成小块儿,末了把衣襟里的面包渣儿也虔诚地抖落在炉火中。之后我们仰天躺在床上,呆望着天花板,电灯我们已经熄灭,天花板上的阴影和幽暗的亮光波纹似的在闪动,当我起身去取桌上的酒罐时,我仿佛走在满是海藻和其他水生植物的鱼缸里,又仿佛月夜行走在暗影摇曳的密林中,我举杯喝啤酒时,总要转身瞧一下光裸着身体的茨冈小姑娘,她躺在那里望着我,一双眼睛的眼自在闪着光亮,黑暗中我们彼此看到的对方远比日光下更为清楚,我最爱苍茫的黄昏。惟有在这种时刻我才会感到有什么伟大的事情可能要发生,当天色渐暗,黄昏来临时,万物就变得美丽起来,所有的街道,所有的广场,所有在暮色中行走的人,都像蝴蝶花一般美丽,我甚至觉得自己也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了,我喜欢黄昏时候照镜子,走在街上看橱窗玻璃中映出来的自己的身影,我甚至抬手摸摸自己的脸,我看到脸上一条皱纹也没有,嘴角和额头上也都没有皱纹,随着黄昏的到来,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出现了人们称之为美的阶段。炉门敞开着,红旺的炭火在燃烧,光身子的茨冈小姑娘站起身来,她走动时,金黄色的火光勾出了她身体的轮廓,形成一圈光环,恰似查理广场那座教堂面墙上的洛约拉的伊格纳体斯像。她在炉中加了几根木柴,走回来,躺在我的身上,脑袋歪到一旁看我的侧影,用一根手指在我的鼻子和嘴巴四周划着,她几乎从不吻我,我也不吻她,我们用双手说明一切,然后就只是那么躺着,呆望着破炉子里迸出的火星、摇曳的火光,以及炉膛里木柴烧尽时闪现的卷曲的光亮。我们一无所求,只希望永远永远这样生活下去,仿佛要说的一切彼此早就说过了,仿佛我们俩一起出生来到人间,从没有分开过。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前的那个秋天,我买了一些蓝色包装纸,一轴线,一团细麻绳和一些浆糊,星期天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坐在地上糊风筝,茨冈小姑娘为我跑去打来啤酒,我用细线把风筝的骨架绑得很匀称,好让它稳稳地飞上蓝天,接着我们俩一起动手做了一条长长的风筝尾巴,茨冈小姑娘在我的指导下把一只只纸鸽系在绳子上,然后我们一同到奥克罗乌赫利克去放风筝。我把从筝抛向天空,松开风筝绳,随后拉紧,抽了几下,风筝挺立起来,一动不动地在天空稳住了,惟有那条长尾巴随风飘拂,扭成一个S形,茨冈小姑娘两手紧捂着脸颊,手指上方露出一双睁得大大的惊喜的眼睛……后来我们坐下来,我把风筝绳递给她,让她拽着天空的风筝,不料她大声叫喊起来,说风筝要把她拉上天去了,说她觉着自己像圣母马利亚一样在升天,我双手按在她的肩上,说要那样咱们俩就一块儿飞上天去,可是她把风筝绳还给了我,我们俩坐在那儿,她的头靠在我肩上,后来,我忽然转念想送一封信给风筝,便把绳子交到她手里,让她拉着,可是她又一次惊慌起来,说风筝将把她拉上天去,她就永远见不着我了,我无奈只得把绕麻绳的小木棍插进地里,我从笔记本中撕下一张纸,扯开一个口子套在麻绳上,当我再次拿起那团麻绳时,茨冈小姑娘却高举双臂叫嚷着去捉那张顺着绳子痉挛地一抽一抽升高的纸片,天空每刮过一阵风,我的手上便有风筝拽紧的感觉,这种感觉从手指传遍我的全身上下,当那纸条升到高处碰着了风筝时,我觉出了它们的接触,我不禁浑身一阵哆嗦,突然间我觉得那风筝就是上帝,我是圣子,那绳子是使人得以同上帝沟通、得以同上帝对话的圣灵,起又放了几次风筝的冈小姑娘胆壮了一些,她握住风筝绳,像我一样浑身颤抖,因为在一阵阵风的袭击下风筝在颤抖,她把绳子绕在手指上,兴高采烈地叫嚷……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却不见茨冈小姑娘在门口等我,我开了灯,通宵达巨在门外徘徊、可是茨冈小姑娘没有来,第二、第三天也没有来,从此没有再来。我寻找她。但是永远见不到她了,一个孩子般的茨冈小姑娘,纯朴得犹如一块未经雕琢的木料,犹如圣灵的气息。一个茨冈小姑娘,除却点炉子生火之外、一无所求,那些木柴是她背来的,从瓦砾堆上捡来的沉重的梁木和板条,大得像十字架一样,她背在背上运来,她除了做一锅土豆炖马肉香肠,除了给炉火添木柴,秋天放放风筝之外确实别无他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她被盖世太保带走了,同另外一些茨冈人一起被关进了集中营,从此没有回来,她在马伊达内克或者在奥斯维辛的焚尸炉中被烧死了。天道不仁慈,但我那时候还很仁慈。战争结束后她没有回来,我在院子里把风筝、风筝绳,以及茨冈小姑娘用纸鸽做成的那条长尾巴一块儿烧掉了。这个小姑娘的名字我已经忘记。战争结束后,在五十年代,我的地下室里还堆满了纳粹的出版物,在我那茨冈小姑娘优美奏鸣曲的光辉下,我狠狠地把成吨成吨的纳粹小册子和宣传品扔进压力机,这些东西全是同一个主题,几十万页的图片,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欢呼着的老人,欢呼着的工人,欢呼着的农民,欢呼着的党卫队队员,欢呼着的士兵,我狠狠地把开进解放了的但泽市的希特勒和他的卫队们,把开进解放了的华沙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布拉格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维也纳的希特勒,把开进解放了的巴黎的希特勒,把在他私人宅邸的希特勒,把庆丰收的希特勒,把希特勒及其忠实的牧羊狗,把希特勒及前线士兵,把视察大西洋壁垒的希特勒,把去往征服了的东方和西方城市的途中的希特勒,俯身看军事地图的希特勒,把所有这一切统统扔进我的压力机,我越是把希特勒和欢呼着的男男女女和儿童们扔进机槽,我就越是想念我的茨冈小姑娘,她从来没有欢呼过,她一无所求,除却给炉火添木柴,炖一锅土豆马肉香肠,抱着巨大的酒罐子去打啤酒,除却把面包掰成圣餐似的小块儿,然后透过敞开的炉门凝望炉中的火苗和火光,凝望音调悦耳、呼呼作响的炉火,歌唱着的炉火,这歌声是她自幼熟悉的,同她的民族有着神圣的联系,火,它的光把一切痛苦深埋在下面,脸上却挤出一个悲哀的微笑,反映了茨冈人的幸福观……现在我仰天横躺在床上,一只小耗子从七面跌下来,跌在我的胸脯上,一骨碌滚到地上,钻进床底下去了,也许我在皮包里或外衣口袋里带了几只耗子回来,庭院里泛出一股厕所的臭气,很快要下雨了,我心里说,我仰天躺着,四肢瘫软动弹不得,工作和啤酒已使我筋疲力竭,我整整干了两天,出清了地下室,使数以百计的小耗子丧了命,这些温顺的小动物,它们也是一无所求,只是啃点儿书本,在废纸堆里做个窝,繁衍后代,在安逸的洞穴里哺乳幼患,幼耗子把身体蜷成一个团,恰像我的茨冈小姑娘在寒冷的晚上身体蜷作一团睡在我身旁。天道不仁慈,但也许有什么东西比这天道更为可贵,那就是同情和爱,对此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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