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写了《谈谈消极礼貌》，之后不断有人过来问积极礼貌的事儿。我一直没搭腔，是因为觉得它不够有趣。前阵子做资格考试，又看了几遍，觉得还是有点儿可写的，总算决定写出来，算是善始善终罢。同样，观点完全出自两篇文献：Brown, P., & Levinson, S. C. (1978).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 Politeness Phenomenon. In: Goody, Esther (Ed.). Questions and Politeness: Strategies in Social Interaction.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Brown, P., & Levinson, S. C. (1987). Politeness: Some Universals in Language Usage. New York, NY: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由于布朗和列文森是在英文和泰米尔语的环境论述问题，所以本文的解读和举例基本上是我自己想的。所有引用页码均来自他们1987年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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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回顾一下面子理论：人在交往过程中，具有两种面子——
积极的面子：希望自己的行为受到他人的肯定和赞同。
消极的面子：希望自己的行动自由不受他人的妨碍。
在人际交往中，消极礼貌所对应的是消极的面子，也就是表达“我的请求不会妨碍你的行动自由”。积极礼貌所对应的则是积极的面子，即“我的请求能让你的行为受到肯定或赞同”。
为了达到这个表达的目的，一般有三个总原则：1) 强调双方的共同立场（共通利益）；2) 强调双方是合作者；3) 满足对方的愿望。在这三个总原则之下，有十五个具体的行为策略。下文逐一简述。
# 策略一：承认对方的利益与需求
这没什么好说的，要肯定对方，首先要注意对方。在交往时，要注意对方的举止，予以肯定，例如：“哎呀你今天穿的这是新裤子吧，真漂亮！”
这个策略里比较好玩的一点是，当你发现对方在做一个妨碍其自身面子的行为时，消极礼貌的策略是忽略它，而积极礼貌的策略是把自己包含到这个行为里。比如布朗和列文森举的一个例子（p. 104）：
“我们今天吃了太多豆子了，不是么？”
这个情境里，可能只有对方吃了太多，自己吃得并不多，但使用“我们”则把自己也包含到这个行为里了，从而间接表示了一种“共同立场”。
# 策略二：夸张
我认为，这个策略其实附属于第一个策略。也就是说，你在承认对方的利益与需求的时候，夸张的语气通常能体现自己的共情（sympathy），更加拉近双方的立场距离。比如：
“天哪，你这条裤子太漂亮了吧这也！”
布朗和列文森认为，夸张的策略一般是通过语音语调的变化来实现的。问题是：怎样的语音语调足够夸张，但又不至于让对方觉得太假？
这我也不知道。
# 策略三：把对方的需求置于自己的请求（Intensify interest to H）
这个策略比较好玩，是说：当你做出一个请求时，为了建立共同立场，可以通过话语策略，把对方拉到你的请求的情境里来，例如对情境的详细描述或直接使用“你”。比如你要借钱，先描述你的窘迫，作为铺垫：
“哎呀妈呀，我昨天翻我的裤兜儿啊，你说我看到了啥？我发现里头有五块钱！你知道我当时的那种激动吗？你是一个三天没吃上米饭的人啊，你突然在裤兜里发现五块钱！那种感觉，你肯定明白吧？”
# 策略四：运用群体认同感
这是个技术活。布朗和列文森讨论了几种具体策略。
一是有目的地运用人称。如果你在美国呆久了，碰到街上有人找你搭话，要钱或者别的什么求助，对方一般都会用很亲昵的称谓来叫你，在国内恐怕也是一样，比如：“嘿兄弟借点儿零钱呗？”
二是运用方言或术语。这不必说，瞬间拉近距离，所谓“老乡”或“同行”。
三是运用省略。这个就比校精细了，恐怕很难运用得当。它的意思大致是，当你省略某些话语时，你在间接地表达：“我们是一伙的”。因此，如果对方感受到了你这个意思，可能会构建起一种共同立场。例如：“哎，那事儿怎样？靠谱么？”
显然，如果对方没有接到你的意思，就悲剧了。
# 策略五：寻求共识（Seek agreement）
人总有一种想要别人承认自己是“正确的”的渴望（积极面子），积极礼貌的策略是有目的地寻求这种机会，去承认对方的“正确”。
一是谈论“安全话题”。“安全话题”的概念就是，对方在这些话题里的意见永远是正确的。例如在北京，谈论交通堵塞就算是一个“安全话题”，因为大家都可以大发“正确的牢骚”。
二是重复对方的言论，最好是以一种“哎哟我之前不知道呢现在我可算知道了”的夸张语气。例如对方说：“我上周梦见慈禧太后了。” 你回答：“啊，你梦见慈禧太后了哪！！”
这种“重复”，后来在课堂话语分析领域里，得到了极其细致的研究，并且成为了一个非常著名的教学话语策略，叫做“revoicing”。它的意涵比布朗和列文森所说的“repetition”要深得多。以后有机会再讲。
# 策略六：避免争论（Avoid disagreement）
这是上一个策略的反例。意思是，当你不同意对方的时候，用话语策略去避免“直接不同意”。比如：
对方：“你喜欢这部电影对吧？”
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我确实喜欢它。不过我觉得……”
另外两个具体策略是“假装同意”（pseudo-agreement）和“隐藏观点”（hedging opinions）。这个太精细了，基本上属于“revoicing”的领地了，下次再说。
# 策略七：预设共同立场（Presuppose/raise/assert common ground）
为什么我们在开始一段人际交往的时候，首先会从一些无关紧要的破事儿开始聊起？比如天气？比如交通状况？甚至比如星座？因为在切入正题之前，有一些共同的兴趣乃至意见总是有利于后续的交往的。
另一个具体策略叫做“视角的操控”（point-of-view operations）。这也是个精细活儿，在这篇日记里没法展开了。体会这两个句子：“没钱的时候真痛苦啊。” “你知道，当你没钱的时候，那种感觉是蛮痛苦的，不是么？”
# 策略八：开玩笑
这个策略挺容易理解，不过需要强调的是，开玩笑的作用并不仅仅是“调节气氛”这么简单的，它的一个或许更加重要的作用是：好的玩笑必然要默认双方有一定的共同信息储备，而这个玩笑将通过点出这种“共同”而拉近双方的距离。要理解这一点，只需要找一个外国人，随便讲一个国内的官场笑话，感受那种冷场，以及事后反复解释所带来的尴尬，你就明白了。
# 策略九：表明自己明白对方的需求
这有点消极礼貌的意思，但在话语使用上更加直白，例如布朗和列文森举的例子（p. 125）：
“我知道你喜欢玫瑰，但花店里没有玫瑰卖了，所以我给你买了天竺葵。”（基于道歉的给予）
# 策略十：给予和保证
这是最最直白的肯定对方的积极面子的行为，不必多说。
# 策略十一：表达乐观态度
这种乐观态度往往以安慰或者保证的形式出现。注意，它跟前一个策略的区别是，它强调这么一个态度：“你的需求也就是我的需求，所以我的需求也就是你的需求，所以我相信你肯定会帮助我一起实现的。” 例如：
“你肯定不会介意我在这里抽一根烟的啦，对不对？”
（当然，审时度势永远是颠扑不破的第一真理。）
# 策略十二：将双方一起纳入（请求）行为之中
这个在中文里可能体现得不够明确。在英文里，用“let's”提出请求一般会比“let me”要礼貌许多。中文里大概是这么说的：“咱一起去那家店吃一顿呗？”
# 策略十三：提供理由
当你提出一个请求时，一定要给出理由。为什么？因为这个理由是在“邀请”对方站在你的立场上思考这个请求，它本身就暗示了这么一个意思：“当你像我这样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就知道这个请求是合情合理的。” 如此这般，话语就把对方拉入一个“合作关系”里。
# 策略十四：预设或强调互惠关系
这太显而易见了，不多说。
# 策略十五：送礼（Give gifts to H）
好罢，无话可说…… 不过布朗和列文森所说的“礼”并不一定是某种商品，也可能是表达同情、理解、互惠等等。总的来说，就是去满足对方的积极面子：希望被肯定、被欣赏、被珍视、被理解、被倾听的需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