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理解的女性主义

仙仙

我想起一个有趣的事儿，是一位导演讲给我的，当时我们在聊中国一个很有才华但英年早逝的女导演张暖昕。那位导演告诉我，张暖昕是他认识的唯一一个具有完整女性魅力的女导演，即使在拍片的时候也带着那种女性的宽容和温柔，全剧组的人无论男女都为其所折服，那种魅力你永远都无法在男性导演身上找到。（这是大实话，张暖昕的《沙鸥》和《青春祭》都是49年以后最好最动人的中国女性电影）。但可惜的是在她去世以后，中国这个类型的女电影人就完全绝迹了。我们在电影圈里看见的女电影人都是像男人一样的女人。他给我举了某L姓女导演的例子，说此人进了剧组，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剧组里所有人无论男女都变成女的一样对她俯首帖耳被她呵来骂去，然后她把自己变成整个剧组里唯一一个男的成为坚不可摧的一块钢铁。
我听了这个故事觉得特别好玩儿，联想到所谓的“妇女解放”之类的概念，感觉这其实不是女性主义甚至不是女权主义，这其实还是男权主义模式，只不过内在的统治者性别调换了一下而已。或者再仔细想一下，许多人标榜的女权主义是不是本质上就是在追溯一个男性社会中男性曾经或正在拥有的绝对权力这么简单，或者干脆更简单的，男女角色互换就算大功告成了？
我觉得万物都生来不同，生物基础的差异性肯定是不能否认的，一如男女性别而产生的精神上和生理上的差异而导致的不同社会分工和社会责任，企图忽视、否认甚至是抹平这种生物差异，其实本质上就带有极权主义思想的苗头。
这里面有三点我觉得挺重要：
一。男女社会分工本身我觉得很正常，比如原始社会里的男人狩猎女人采集，或者当代社会里女性更多的从事医护和幼儿教师的工作，而男性更多的承担体力劳动，搬运工，建筑工人和士兵等等。或者一些更大的被认为是不平等的差异，比如男性在外工作，女性在家照顾孩子做家务。差异存在无可否认，但问题是什么样的道德社会观念使得这种分工有了社会认同的差异，使大众舆论趋向认同某个变成高等，另一个变成低级？
仔细想，它其实和人类自身所怀有的生存欲望和天然形成的生存机制紧密相连。在一个丛林社会里，体力武力和某些方面的智力成为人类得以幸存的唯一保障，同时在人类社会逐渐形成发展以后，又成为追逐夺取世俗权力的最重要手段。这使得这些方面占优的男性逐渐取得了优势，由物理优势所确立的社会优势地位带来的连带结果是这些优势成为了一个被推崇被美化的价值观被固化在了几乎历史上所有演变的道德思潮、社会思潮和哲学思潮当中。究其本质，这是一种生存在弱肉强食世界里的人类所遗传下来的思想遗产，这才是社会分工的高低，社会差异贵贱的根源，而这些分工和差异逐渐累积而造成了现代社会中女性地位低下受到歧视的现状。说白了，不是差异，而是人们对于差异的观念造就了不平等。
回到女性主义，当它在二十世纪兴起以后，是不是也应该顺着这种旧有的对道德社会分工的认知观念而继续下去？还是该借此机会重新检讨整个人类对于生理差异，社会差异甚至是道德观差异的固化认知？
我觉得女性主义的要素之一，不是比如说把女人都轰到野外去打猎，或者是把男人都按在家里做家务；或者在现代社会里，追求最绝对的平等，发给女性每人一把AK47，让她们冲到伊拉克或者阿富汗前线去和男人厮杀。而是从观念上纠正这种对社会分工的社会认同和道德认同的不平等意识。整个人类需要检讨的是自己旧有的僵硬残酷的实用主义价值观，并从中摆脱出来，即承认差异是正常存在，并学会欣赏赞赏差异的价值，甚至应该鼓励差异摆脱实用主义的干扰而蓬勃发展。
就像我前面举的张暖昕导演例子，我们感受和意识到《沙鸥》和《青春祭》内在体现了无法替代的女性价值，这是人类整个精神世界具有最珍贵价值的一部分，是男性无法做到和企及的。而不是像后一位女导演，循着男权主义的模式走下去，可能非要弄出一个荷尔蒙激荡的《愤怒的公牛》或者《美国往事》才算了事，这个本身就是对自己女性身份的歧视。
二。女性主义的另一个基本要点应该是保障女性有自由选择的权利，在不同的差异中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可以在各种差异中改换自己的位置，可以选择工作，也可以选择在家，可以生育子女，也可以成为丁克一族。她们应该拥有说是或者不是的两种权利。而不是在物质内容上建立一套随着世俗社会道德观念而来的affirmative action(la discrimination positive)制度，把男性社会里认为优越的东西统统塞给女性，这同样也是对女性的歧视。
这其实还可以以一直在讨论的计划生育问题为例，有些人在担心生育权开放了以后女性会不会成为生殖机器？但我想说的是最基础的是女性得先有选择生育或者不生育的权利，这是人类自身最基本的权利之一。这样说是和不是的权利由一套固定的制度保障女性所同时拥有，她先有了自主权，才有可能利用这些权利和男权主义社会进行对抗。在意识形态上，赋予女性生育权是赋予其自主权的一部分，也是其抗争男权社会可以运用的意识形态武器。你如何让一个连最基本自主权都没有的妇女去对抗男权社会让她成为生殖机器的压力？
在实际情况上不也正是这样么？即使有了计划生育政策，中国农村一些地区依然避免不了妇女成为生殖机器，更遭的是甚至连出生女孩取得户口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甚至很多女孩连出生的机会都没有了，生生被剥夺了生命。这难道不都是一个剥夺妇女自主权的政策所造成的恶果么？
或者说，我们不改变差异认同的观念，不修正自身道德观念中的扭曲，不赋予女性选择自身命运的权利，光有一个僵死的政策能有什么用？它只能造成更多的悲剧。
三，其实第二条牵扯了更广泛的范畴。即女性主义是不是可以独立存在发展？是什么保障了女性的独立自主权? 在一个权利观，价值观和政治权力观完全僵死固定不变的大环境下，女性主义是否能一枝独放？
或者说在一个社会里，弱肉强食，以暴制暴，权力肆意膨胀没有限制侵蚀撕咬这个社会每一个细胞肌体的情况下，我们是不是能期望女性主义可以从中幸免于难，或者期望恶权力可以手下留情心慈手软就此放过妇女同胞们？那些被强制节育，被强制佩戴节育环，以及像邓玉娇这样的孤弱女子被三个公务人员羞辱而不得不起身自卫，抑或是被妇女被强制引产后还被扣上卖国贼的帽子驱逐出家乡的现象是不是都是孤立存在的？抑或是这些问题在很多人眼里都已经被排除在女性和女权之外了，只要我们看到在某几个大城市里女性白领衣着光鲜，受教育良好，收入很高，有了经济地位，占据了弱肉强食食物链的顶端，攫取了男权社会中的权力就意味着问题解决了？女性以此为目标就获得了解放？
我倒觉得在女性主义的发展过程中，以性别为界限，女性不断地去挑战男性其实是选错了对手，需要挑战的是那种固有社会道德观念下所构筑的体制，这样的道德观念不但固化在男性的头脑中，其实也深深根植在很多女性自身的潜意识和价值观中，让她们不自觉地成为了“打着红旗却在反红旗”的旗手。道理很简单，整个人类都是从那个旧有的体制和道德观念中走出来的，不去主动理性思考和审视自身，任何人都不会自动拥有理性免疫力。女性主义其实是整个社会变革进程，道德观念和价值观念演变的一部分。是所有人，这里面包括男性和女性，警醒和挑战自己的过程，也是需要去共同去挑战摧毁一个庞大而僵化的思想体制和实体体制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