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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天演论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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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0 10:57:24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英国名学家穆勒约翰有言[1]:“欲考一国之文字语言而能见其理极[2],非谙晓数国之言语文字者不能也。”斯言也,吾始疑之,乃今深喻笃信,而叹其说之无以易也。
岂徒言语文字之散者而已,即至大义微言,古之人殚毕生之精力,以从事于一学,当其有得,藏之一心则为理,动之口舌、著之简策则为词。固皆有其所以得此理之由,亦有其所以载焉以传之故。呜呼,岂偶然哉!
自后人读古人之书,而未尝为古人之学,则于古人所得以为理者,已有切肤精怃之异矣。又况历时久远,简牍沿讹。声音代变,则通假难明;风俗殊沿,则事意参差。夫如是,则虽有故训疏义之勤,而于古人诏示来学之旨,愈益晦矣。故曰:读古书难。
虽然,彼所以托焉而传之理,固自若也。使其理诚精,其事诚信,则年代国俗,无以隔之。是故不传于兹,或见于彼,事不谋而各有合。考道之士,以其所得于彼者,反以证诸吾古人之所传,乃澄湛精莹,如寐初觉。其亲切有味,较之觇毕为学者万万有加焉[3]。此真治异国语言文字者之至乐也。
今夫六艺之于中国也,所谓日月经天,江河行地者尔。而仲尼之于六艺也,《易》、《春秋》最严。司马迁曰:“《易》本隐而之显,《春秋》推见至隐。”此天下至精之言也。始吾以谓本隐之显者,观象系辞以定吉凶而已,推见至隐者,诛意[4]褒贬而已。及观西人名学,则见其于格物致知之事,有内籀之术[5]焉,有外籀之术焉。内籀云者,察其曲而知其全者也,执其微以会其通者也。外籀云者,据公理以断众事者也,设定数以逆未然者也。乃推卷起曰:有是哉,是固吾《易》、《春秋》之学也!迁所谓本隐之显者,外籀也;所谓推见至隐者,内籀也。其言若诏之矣。二者即物穷理之最要涂术也。而后人不知广而用之者,未尝事其事,则亦未尝咨其术而已矣。
近二百年,欧洲学术之盛,远迈古初。其所得以为名理、公例者,在在见极,不可复摇。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此非傅会扬己之言也。吾将试举其灼然不诬者,以质天下。夫西学之最为切实而执其例可以御蕃变[6]者,名、数、质、力四者之学是已。而吾《易》则名、数以为经,质、力以为纬,而合而名之曰《易》。大宇之内,质、力相推[7],非质无以见力,非力无以呈质。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奈端[8]动之例三,其一曰:“静者不自动,动者不自止;动路必直[9],速率必均。”此所谓旷古之虑。自其例出而后天学明,人事利者也。而《易》则曰:“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10]后二百年,有斯宾塞尔者[11],以天演自然言化,著书造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12],此亦晚近之绝作也。其为天演界说曰:“翕以合质[13],辟以出力,始简易而终杂糅。”而《易》则曰:“坤,其静也翕[14],其动也辟。”至于全力不增减之说[15],则有自强不息为之先,凡动必复之说,则有消息之义[16]居其始。而“易不可见,乾坤或几乎息”之旨,尤为“热力平均[17],天地乃毁”之言相发明也。此岂可悉谓之偶合也耶!
虽然,由斯之说,必谓彼之所明,皆吾中土所前者,甚者或谓其学皆得于东来,则又不关事实,适用自蔽之说也。夫古人发其端,而后人莫能竟其绪,古人拟其大,而后人未能议其精,则犹之不学无术未化之民而已。祖父虽圣,何救子孙之童昏也哉!
大抵古书难读,中国为尤。二千年来,士徇利禄,守阙残,无独辟之虑。是以生今日者,乃转于西学,得识古字用焉。此可与知者道,难与不知者言也。风气渐通,士知弇陋[18]为耻。西学之事,问涂日多,然亦有一二臣子,訑然[19]谓彼之所精,不外象形下之末;彼之所务,不越功利之间。逞臆为谈,不咨其实,讨论国闻、审敌自镜[20]之道,又断断乎不如是也。赫胥黎氏此书之恉,本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末流,其中所论,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
夏日如年,聊为迻译。有以多符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则固不佞所不恤也。
光绪丙申重九严复序。

注释:
[1]名学家:即逻辑学家。名学,逻辑学。穆勒约翰:即约翰·穆勒(1806—1873),英国哲学家。著有《逻辑体系》(严复译作《穆勒名学》)、《论自由》(严复译作《群己权界论》)。 [2]理极:理论的极致。 [3]觇(chān掺)毕:即占毕,泛指读书和吟诵。加:胜过。 [4]诛意:责备人动机不善。 [5]内籀(zhòu昼)之术:归纳法。外籀之术:演绎法。 [6]御蕃变:驾驭繁复变化的事物。名、数、质、力:指名学(逻辑学)、数学、化学、物理。 [7]质、力相推:这里质指物体,力指运动静止等。相推:相互作用。 [8]奈端:牛顿(1642—1727)的旧译名,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动之例三:指牛顿的力学三定律。 [9]动路必直:运动的路线必定是直的。 [10]“乾,其静也专”两句:语见《易经·系辞上》。原意是天在静时专一不乱,动时刚正不差。 [11]斯宾塞尔(1820—1903):英国社会学家。著有《群学肄言》等书。 [12]“贯天地人”句:拿解释自然(天地)的道理来解释社会(人)。 [13]“翕(xī西)以合质”两句:聚合成为物质,分解就放出能量。 [14]“坤,其静也翕”两句:语见《易经·系辞上》。原意是大地在静时是凝闭的,动时万物生长。 [15]全力不增减之说:即能量守恒定律。 [16]消息之义:《易经·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指寒暑往来、陵谷变迁的盛衰变化。 [17]“热力平均”二句:即德国物理学家克劳修斯等人主张的“热寂说”。 [18]弇(yǎn掩)陋:闭塞鄙陋。 [19]訑(yí宜)然:骄傲自大的样子。 [20]审敌自镜:审察敌情,用作自己的鉴戒。

赏析:
西学东渐,两种文化思想相互撞击,国人该如何应对?对这一重大问题,可以说时至今日仍是学术界大困扰。
清末时西方以洋枪洋炮横行东方,中国因积贫积弱饱受欺凌。随之而来者,更有西洋学术,使得当时武将瞠目于其坚船利炮,文臣震撼于其学术渊深。严复,这位既有深厚旧学功底,又因精通英语的学者,在翻译西学著作时,对这种困扰的体验自然会非常深刻。借这篇序言,可以窥见其内心的悸动。
《天演论》,原著直译应称《进化论与伦理学及其它》,是十九世纪英国生物学家赫胥黎(1825—1895)阐述达尔文进化论学说的一部论文集。严复于光绪二十一年(1895)将其中的前两篇译成中文,称为“天演”,是严复的意译。该书中的基本观点是:生物是进化的,原因就在于“物竞”和“天择”。赫胥黎认为生物界的这一发展规律,既可用来解释自然现象,也可用来解释社会现象。严复对这一观点深感信服,借着翻译的方便,于行文当中加了不少的按语,借题发挥,大谈中国的衰败原因、灭亡危险和变法必要。这些翻译当中的按语文字,与古籍中的注疏比较接近,行文受原著约束更少一些,主要是翻译者的真知灼见。在严复的这类按语中,不可避免地涉及到译者对西学的态度,因此,在序言里亮出自己的观点,就显得十分必要了。
文章从语言文字谈起。一般枯治语言文字的学者,于学术敏感之外,很少有余力去顾及文字背后的“大义微言”。严复是精于英文的翻译家,偏偏又不为语言文字所囿。在那个国是日非的时期,革故鼎新、自强图存,进行社会变革,才是他的最终理想,所以,选择哪些西方著作进行翻译,他本来就存在着良苦的用心。
序言开宗明义,借约翰·穆勒的话亮出自己的观点:只有熟谙数国言语文字,才有可能借文字语言窥见其理极。也就是说,在语言文字这个工具背后,还有一个“澄湛精莹”的“理极”在,这才是治异国语言文字者的“至乐”所在。这个“理极”,不因“简牍沿讹”、“声音代变”、“风俗殊沿”而稍亏,而是“年代国俗,无以隔之”的。这一段文字,看似在讨论一个翻译的学术问题,实则是在阐述天地间的“理极”乃古今中外共同这样的道理。这是第一层,意在明确,无论东方西方,学术上都是平等的,有以上共同的对话的“理极”存在。
接下来,作者用两个自然段,阐述《六经》中《易》、《春秋》与西学的关系,这是“理极”的具象或者具体化。两个自然段又各有侧重,第一自然段是从方法论上讲。作者通过梳理司马迁对《易》和《春秋》两著方法论的阐述,将《易》与西方的“外籀之术”相类,将《春秋》与西方的“内籀之术”共通,为中西学术在方法论层面的沟通架起了桥梁,也表明作者对西学方法论的认同。第二自然段是从学术思想层面看。作者认为,西方“名、数、质、力”四大学问,都与《易》相通。举例来讲,牛顿的力学三大定律,都在《易》中;斯宾塞的自然进化论,“贯天地人而一理之”,不要说可以在《易》中找得出答案,简直就是《易》的源泉和根本所在!通过这样的论述,作者在谋求中西学术沟通的同时,还为其宣传所译《天演论》的观点埋下了伏笔:“理极”是不分古今,无论中外的,西方学术方法和学术思想总体上都与中国古代学术相通,那么,赫胥黎的“天演”式社会学思想,理所当然,也应该是适合于中国的。
这里岔开一句:这两段文字,令人大感其中“托古改制”的妙趣:固守经典者,动以“六经”为说辞,这里却将“六经”中最重要的两部《易》和《春秋》,拿出来与西学相对照,其用意是相当深刻的:《易》为群经之首,乃经学总纲;《春秋》严夷夏之防,是圣人手定。二者都能与西学相通,国中还有什么不能与西学相通呢?今天看来,严复这样的类比,难免有机械之嫌,但在当时,却不失为洪钟巨响,大有振聋发聩的功用,并且,这样的类比,不仅为自己东西学术平等相待的观点张目,可以说一下子就将“国粹”主义者的最后堡垒整个儿端掉了。
接下来,作者批驳了两种不科学的对待西学的态度,第一种是“自蔽”的态度:既然西学所发明者,都在自家祖宗那里讲过了,何必还要去学?对此,严复的回答是:祖上圣明,也救不了子孙的童昏!祖先阐述得再好的那个“理极”,如果落到童昏的子孙手里,也只能自在地存在,却不能为我所用,更为能成为拒绝新知西学的挡箭牌。第二种是“逞臆”的态度:还没有弄清楚西学有些什么东西,就将之规范到“象形下之末”、“功利之间”的范畴,这是失了“审敌自镜之道”的态度。那么,正确的态度应该如何呢,严复并没有作正面回答,也是他自己也没有一个很好的答案吧,所以,文章于此收束笔墨,笔锋一转,点出赫胥黎所著与“吾古人有甚合者”,而且特别强调其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如此处理,似乎断了文脉,其实,联系当时实际,一来严复本人可能真的没有全面解决这个难题,无法提出应对之策,二来作为一个有良知的知识分子,严复对“自强保种之事”特别重视,视之为最要究治的大学问。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西方学者都在“反复三致意焉”的东西,已处在“保种”险境之中的中国知识分子,岂能座视而不见?这里虽然没有明言,但严复显然是采取了“审敌自镜”的态度,这与魏源的那句“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从两个层面上讲出来的两句话,其实表达的却是一个意思。正因如此,所以严复才会自负地在文末表示:如果有人认为他的翻译是“空言无裨实政相稽者”,他将“不恤”。
纵观全文,作者摒弃译者对原著作评价那种通常的作序方法,也不取译者斤斤于文字言语的角度,而是从中西学术是否相通的高度审视西方著作,用一个富有社会责任感的知识分子的眼光,为其所译的著作进行高屋建瓴式的定位,特别强调出他所翻译的赫胥黎的著作,用意在“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的良苦用心。全篇观点鲜明,思想深邃,文字简洁有力,颇能见出其人气质秉性,某些观点,至今仍有借鉴的价值,确实称得上是序言中的精品。
(罗立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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