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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雪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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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12-10 10:57: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吴生既窜[1],旅于龙山之下[2]。戚兮无悰[3],悄兮多暇。抱孤迹于寒郊[4],眷羁心于秋野[5]。于是青要已届[6],素商未阑[7]。熊坏西蛰[8],雁厉南翰[9]。玄冰溓而夜结[10],玉露皓而朝漙[11]。尔乃眇欢绪[12],怆忧端[13],倚拂庐以凄目[14],对服匿而流叹[15]。忆江皋之余暖[16],怨边候之早寒。


俄而九关欲黯[17],千里无色,鱼云断山[18],雁沙鸣碛[19]。天瀁漭以将低[20],日晻暧而如没[21]。瞀埃霭于遥空[22],积风威于广隰[23]。霰瞥屑而稍飞[24],雪翻飏而遥集[25]。匝穷阴之窈郁[26],起严气之氛氲[27]。乍连山以转雾,忽萦空以凭云[28]。始㛹娟以构霤[29],遂杂沓而横氛[30]。混玉门兮并色[31],覆金河兮莫分[32]。于是遥峰失紫,衰林掩黛[33]。日冷金支[34],云收罗带[35]。杀虫响于阴崖,冻波文于玄濑[36]。薄凉驾兮增寒,入迅商兮振籁[37]。凄兮瑟瑟[38],奕兮霏霏[39]。入帐凝华,误鹤关之曙启[40];停林结蕊,疑鸾朔之春归[41]。绵烟壑以含缟[42],合云海而通晖。迷征马之野牧,惨寒雕之夕飞。悲青桂之爽节[43],歌黄竹之哀辞[44]。


既乃烛龙将瞑[45],城乌渐息[46],山返樵歌,林归猎客。霾依夕而弥严[47],雰横天而转急[48]。压土锉兮沈烟[49],洒毡墙兮缘隙[50]。飞六出而未成[51],翻三袭而争积[52]。助红树之秋声[53],韬绛河之夜色[54]。望已断兮还连,谓将开兮忽及[55]。未睨柱而玉残[56],似卷绡而珠泣[57]。冒莲衣兮坠红[58],点芦花兮偕白[59]。碛何远而非银,台何高而无璧[60]?萧条兮墐户[61],烂熳兮凝阶[62]。金笳寒而叶脆[63],铁衣照而鳞开[64]。逐边风兮响萧瑟,鉴汉月兮光徘徊[65]。叶乱声而竞下[66],雁孤影而遥来。眇平原之旷莽[67],惟积雪之崔嵬[68]。


若乃氛昏半收[69],夜景遥廓[70]。风敛天霄,云澄海堮[71]。月抱晕以东垂[72],河含星而西落[73]。荒鸡喔兮伺晨[74],霜禽嘹兮警漠[75]。凛凄霭之凝严[76],镜澄晖之昭灼[77]。山千叠兮少人民[78],野万里兮无城郭。气憭慄兮侵衣[79],色晃朗兮盈幕[80]。樽琉璃而不欢[81],揽褐衾而怨薄[82]。笛吐哀以独吹,泪承睫以双落[83]。乡梦远兮空归,边心愤兮交作[84]。候已昧于秋冬[85],心何分于苦乐!抚秋朔之如斯[86],知天施之未博[87]。


彼夫南国王孙之墅[88],西京戚里之家[89],梧承檐以稍下[90],菊罗砌而初华[91]。幕曾轩以楚组[92],代纤绤以吴纱[93]。爱秋飙之送爽[94],怜秋夜之方赊[95]。绮罗纷兮乐未已[96],箫鼓喧兮月欲斜。岂知江接乌龙[97],城遥玄菟[98],飞雪嵯峨[99],曾冰迴冱[100],迁客之辛勤[101],塞垣之寒苦哉[102]!


悲来如何?摧心自多[103]。援笳揽调[104],为秋雪之歌。歌曰:边风起兮朔雪飞,雁违寒兮度欲稀[105]。关山远兮谁与归?心怀乡兮空自知。龙沙雪色秋如此[106],肠断高楼旧寄衣[107]。





注释:


[1]吴生:作者自称。既:已经。窜:流放。清顺治十六年(1659),吴兆骞因科场案流放宁古塔(今黑龙江省宁安县)。闰三月初三离京出塞,六月二十一日渡松花江,七月十一日至宁古塔戍所。时年二十九岁。 [2]旅:旅居。龙山:吴兆骞流放之地宁古塔,为唐代渤海政权(698—926)所置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之上京龙泉府故地,治所龙州(今黑龙江省宁安县东南东京城镇)。故“龙山”当系泛称,代指宁古塔。 [3]戚:悲伤。悰(cóng):欢乐。 [4]抱:持守。 [5]眷:眷恋。羁心:羁旅之心。 [6]青要:主降霜雪的女神。即“青腰”。要:同“腰”。届:至。 [7]素商:秋季。五声(宫、商、角、徵、羽)配以四时,商属秋,故称商秋;五行(水、火、木、金、土)配以四时,金配秋,其色白,故称素秋。阑:残,尽。 [8]坏:受损,受伤。蛰:蛰藏,指动物冬眠时潜伏于土中或洞穴中不食不动的状态。 [9]厉:通“疠”,染疫病。翰:高飞。 [10]玄冰:厚冰。冰厚,色似玄,故称玄冰。玄:深青色。溓(lián):水始结冰貌。 [11]漙(tuán):露多貌。 [12]眇(miǎo):微,少。 [13]怆:悲伤。端:犹“绪”,情思,意绪。 [14]拂庐:本为吐蕃赞普及贵族居住的大毡帐,此指作者居所。 [15]服匿:古代盛酒酪的器具,小口大腹方底。 [16]江皋:江边高地。作者系江苏吴江人,地近长江。故此处“江”专指长江,“江皋”代指故乡。 [17]九关:传说天有九层,天门九重,谓之九关。此指天空。黯(àn):昏黑。 [18]鱼云:即鱼鳞云,状如鱼鳞的云。断:遮蔽。 [19]雁沙:犹言雁塞之沙。雁塞:泛指北方边塞。碛(qì):沙漠。 [20]瀁漭(yǎng mǎng):广大无涯际貌。 [21]晻暧(àn ài):昏暗不明貌。 [22]瞀(mào):昏暗。埃霭:灰尘和云雾。 [23]广隰(xí):广袤的原野。隰:低下的湿地。 [24]霰(xiàn):雪珠,雪粒。瞥屑:转眼,倏忽。 [25]翻飏(yáng):翻飞。飏:飞扬。 [26]匝(zā):周遍,环绕一周。穷阴:穷冬,此指一年将尽的秋冬时节。窈郁:幽深貌。 [27]严气:峻烈肃杀之气。氛氲(yūn):盛貌。 [28]萦:盘旋回绕。凭:凭依,附着。 [29]㛹(pián)娟:回环曲折貌。构霤(liù):交合连接于屋霤之间。霤:屋檐。 [30]杂沓(tà):众多杂乱貌。横氛:充塞于云气之间。 [31]混:混成,弥漫。玉门:即玉门关,在今甘肃省敦煌市西北八十公里的戈壁滩上,因古代西域和阗等地的美玉经此输入中原而得名。 [32]金河:即大黑河,流经内蒙古中部,在托克托县境入黄河。分:辨别。 [33]黛:青黑色。 [34]“日冷”句:言凝结着冰雪的枝条在阳光映射之下寒意逼人。金支:即“金枝”,支:通“枝”。 [35]“云收”句:喻写天晴云散的景象。罗带:丝绸飘带。 [36]“杀虫”二句:描写鸣虫噤声、流水息波的景象。阴崖:背阳的山崖。波文:波纹。玄濑:瀑布。玄:通“悬”。濑:湍急的流水。 [37]“薄凉”二句:时届凉秋,寒意袭人;秋风骤起,万籁有声。薄:迫近,侵入。凉驾:当指秋季。古代神话传说中羲和为驾御日车之神,故言“驾”,喻指时光流转;秋季天凉,故言“凉驾”。又或同“秋驾”。迅商:急秋。籁:声响。 [38]凄:寒冷。瑟瑟:秋风声。 [39]奕(yì):明亮。霏(fēi)霏:雪盛貌。 [40]“入帐”二句:飞雪飘入幕帐,凝成朵朵冰花,使人误以为边关曙色出现。华:同“花”。鹤关:边关。 [41]“停林”二句:雪花停落于树林之上,结为朵朵花蕾,使人怀疑春天回归大漠。蕊(ruǐ):花苞。鸾朔:当指朔漠。鸾:鸾鸟。古人每鸾鹤并用。又汉置鸾鸟县,属武威郡,故城在今甘肃武威市南。朔:北方。 [42]绵:弥漫。缟(gǎo):白色。 [43]“悲青”句:悲怜桂树生非其时,不合节候。青桂:桂树常绿,故称青桂。爽:差错。又唐人称科举考试及第为折桂,因称科考为桂科。此似作者自伤科场受累、流放边塞之悲苦身世。 [44]黄竹:古代逸诗。相传为周穆王所作。据《穆天子传》,周穆王往苹泽打猎,“日中大寒,北风雨雪,有冻人,天子作诗三章以哀民,曰:‘我徂黄竹’”,因以名篇。 [45]烛龙:古代神话中的神兽。居西北无日之处,人面龙身,衔烛以照幽明。《山海经·大荒北经》:“其瞑乃晦,其视乃明。”瞑:闭目。 [46]城乌:关城上的乌鸦。 [47]霾(mái):阴霾,大气混浊天空昏暗的天气现象。 [48]雰(fēn):雾气。 [49]“压土”句:秋雪覆埋了锅灶,熄灭了炊烟。土锉(cuò):瓦锅。古时蜀人呼釜为锉。沈:同“沉”。 [50]“洒毡”句:雪花积落在毡墙边,顺着缝隙飘进毡房。洒:散落。隙:墙交界处的裂缝。 [51]六出:雪花的别名。雪花六角,故称六出。成:重叠。 [52]三袭:犹三重。袭:重复,重叠。 [53]红树:泛指秋令红叶植物,即红叶,霜叶。 [54]韬:掩藏。绛河:银河。 [55]“望已”二句:言雪幕密织,铺天盖地。谓:认为,以为。开:指雪霁天晴。 [56]“未睨”句:《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乃辞谢固请。”此反用其事,以形容积雪消融的情形。睨(nì):斜视。 [57]“似卷”句:张华《博物志》:“南海外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从水出,寓人家,积日卖绢,将去,从主人索一器,泣而成珠满盘,以与主人。”此化用其事,以描写雪融水滴的景色。绡(xiāo):生丝织成的薄纱、薄绢。珠泣:即泣珠。 [58]冒:覆盖。莲衣:即荷衣,荷叶。坠红:指鲜艳的荷花因秋雪而凋零。 [59]点:中,着。指雪落芦花。芦花:芦苇花轴上密生的白毛。偕:俱,同。 [60]“碛何”二句:大漠多么辽远,一片银白;土台多么高大,皆成玉璧。极言银装素裹的北国雪景。 [61]墐(jìn)户:用泥涂塞柴门。 [62]烂熳:色彩鲜丽,此言积雪晶莹。 [63]金笳:秋笳。五行配以四时,秋属金,故称秋笳为金笳。笳:胡笳,我国古代北方民族的管乐器,其音悲凉。叶脆:此言笳音悲苦,声裂芦叶。 [64]铁衣:铁甲。鳞:指缀于铠甲上面的鱼鳞般的金属片。此言雪光映照铁衣,银鳞闪烁。 [65]鉴:照。汉月:月亮。 [66]竞下:争逐而下。 [67]眇:通“渺”,辽远。旷莽:空旷苍莽。 [68]崔嵬(wéi):高耸貌。 [69]氛昏:云雾,烟霭。 [70]遥廓:辽远空阔。 [71]海堮(è):海边。堮:厓岸,边际。 [72]晕:日、月周围的光圈。垂:低,挂。 [73]河:银河。 [74]荒鸡:半夜三鼓以前啼叫的鸡。喔:鸡啼声。伺(sì)晨:等候天亮。 [75]霜禽:霜天的禽鸟,即秋鸟。警漠:唤醒大漠。 [76]凛:严冷可畏貌。凄霭:寒冷的云气。凝严:犹严寒。 [77]镜:照耀。澄晖:明镜的光辉。昭灼:鲜明。此言积雪反射出灿烂的光华。 [78]叠:层,重。 [79]憭慄(liáolì):凄凉,寒冷。侵:侵蚀。此指雪气逼人。 [80]晃(huǎng)朗:明亮貌。盈幕:言雪光映窗。盈:充满。幕:帘幕,窗帷。 [81]樽:酒杯,此作动词。琉璃:天然有光宝石。 [82]褐(hè)衾:粗厚被子。褐:粗布。衾:大被。 [83]承睫:含着眼泪。睫:眼睫毛。 [84]愤:郁结。交作:并发。 [85]候:节候,时令。昧:暗,不明显。 [86]抚:抚摩。此作面对、目睹解。秋朔:秋天的北方。斯:此。 [87]天施:天赐。施:给予恩惠。博:广,遍。 [88]南国:南方。王孙:古代贵族子弟的通称。墅:别墅,别业。家宅以外别筑的供游乐休养的园林房屋。 [89]西京:汉都长安。戚里:汉代长安城中外戚居住的地方。 [90]梧:梧桐。承:接,顺着。稍下:指树叶渐落。 [91]罗:分布,排列。砌:台阶。华:同“花”,开花。 [92]幕:覆盖。曾轩:层轩,曾,通“层”。犹重轩。轩:有窗槛的廊室。楚组:楚地所产的宽丝带。 [93]纤绤(xì):细葛布。 [94]秋飙(biāo):秋风。飙:疾风,暴风。 [95]怜:爱。赊(shē):长。 [96]绮罗:有花纹的丝织品。已:停止。 [97]乌龙:即黑龙江。 [98]玄菟(tú):古郡名。汉武帝所置。辖今辽宁东部、吉林南部及朝鲜咸镜道,治沃沮城(今朝鲜咸镜南道咸兴)。 [99]嵯(cuó)峨:高峻貌。此指飞雪漫天。 [100]曾冰:层冰。回冱(hù):回环交错。 [101]迁客:放逐在外的人。 [102]塞垣:边境地带。 [103]摧心:极度伤心。摧:伤痛。 [104]援:执,持。揽:撮取。 [105]违寒:避寒。违:避开。 [106]龙沙:本指位于今新疆罗布泊以东至甘肃玉门关间的白龙堆沙漠,后泛指塞外沙漠之地,此特指东北地区。清人方式济著《龙沙纪略》,即专记黑龙江事。 [107]肠断:形容悲痛之极。





赏析:


《秋雪赋》作于宁古塔戍所,具体年月未详。吴兆骞江南塞北,万里流边,去时年不满三十,归来已逾半百。蒙不白之冤,“极人世之苦”(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形同羁鹤,噤若寒蝉,一腔凄怨忧愤,惟有发为诗赋。这篇“秋雪之歌”,正是作者二十三载流徙生涯之艰难处境与悲苦心态的真实写照,饱含着生活在文字狱阴影之下的一代士人的斑斑血泪。


首段概写寒秋、朔野、迁客、羁心,点明时、地、人、情,为全篇布景设色。其下三段,依次铺陈初雪情状,薄暮雪光,次晨雪色,多侧面、多视角展现了东北荒原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秋雪景象,构成赋的主体;而作者凄苦抑郁的心境正借此表现得真切动人,既体物亦写情,“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然后以对比手法,将“南国王孙之墅,西京戚里之家”的优雅生活情形与塞垣迁客的艰辛人生境况并呈于前,构成鲜明反差,以乐景写哀情,以暖色衬寒意,再引出末段的“秋雪之歌”,揭明题旨,强化情感,拓广意蕴。全篇以事起,以歌结,首尾呼应,情景交融,无边雪色与无尽乡思,共系于一个“秋”字。


作者描绘雪景,虚与实、远与近、声与色、动与静,布局结构,匠心独运。并能调动夸张、联想、比拟、渲染、对照等多种艺术手段,视野开阔,想象丰富,境界高远,景色壮丽,又能以悲情苦意贯乎全篇,读来真切感人。然而,作为一篇边塞之作,终不若高、岑边塞诗歌之乐观浪漫,这正是明清之代不同于盛唐之世、迁客逐臣有别于豪杰志士之所在,从而体现出清人边塞诗赋的时代特征与个性品格。


古人咏雪,不乏冰清玉洁、寄兴高远之作,但多数难免“嘲风雪”之嫌,盖因感悟不深、立意不高所致。吴兆骞惟其有着“冰与雪,周旋久”(顾贞观《金缕曲》)的独特人生体味,写来方能真实细微若此。此赋于结构、文辞多有借鉴南朝宋谢惠连《雪赋》之处,但命意、取境、运思,自具个性。一曰“秋雪”,突出“边候之早寒”的时令特征,寄寓初涉人生之途便横遭冰霜摧折的萧瑟情怀。二曰“朔雪”,突出白山黑水、林海雪原的边塞特征,极富地域色彩。吴兆骞包括此赋及《长白山赋》在内的大量边塞诗赋,实开赵翼、洪亮吉等清人边塞诗文之先河。


(龚喜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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