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登宝公塔》

仙仙

倦童疲马放松门，自把长筇倚石根。


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


鼠摇岑寂声随起，鸦矫荒寒影对翻。


当此不知谁客主，道人忘我我忘言。


赏析：


宝公名宝志，是南朝的高僧，据《南史·陶弘景传》载，宋太始（465年—471年）时他出入钟山，来往都邑，披发徒跣，时显灵迹，到了梁武帝时尤受敬重，俗称他为宝公、志公。梁天监十三年（514年）卒，葬于南京钟山定林寺前冈独龙阜，永定公主建塔于上，即名宝公塔。王安石这首七律就是写登临此塔的所见所感。


王安石（字介甫，号半山，别称王荆公、王文公、临川先生）另有《宝公塔》诗云：“塔势旁连大江起，尊形独受众山朝。”可见此塔依山临水，地势险峻。故首联就写了登塔前的一路艰辛。“倦童疲马”四字透出路遥行艰，“长筇倚石根”说明攀登不易。而倦童疲马留于寺门与诗人拄杖登山的情形恰成鲜明对比，通过童仆和马匹的倦怠疲惫，反衬出诗人登山临水、意兴无穷的精神。此诗作于荆公晚年闲居钟山时，然于此二句中，一个兴致勃勃、不畏艰险的诗人形象已跃然纸上。这不禁令人想起他的《游褒禅山记》中关于游览山水的一段名言：“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而这诗中出现的诗人形象，正是一个不避险远的“有志者”。


颔联写登楼所见的景色。江上升起的皓月将夜空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岭间飘浮的云影加深了暮色的昏暗。这两句状写江上山间由黄昏转入月夜时光影的明暗变化，极为工妙。夜空本不可转，暝色也不能分，然诗云“转空”“分暝”，已是一奇；以月转空，以云分暝，则将月和云赋予了活力和生命，又是一奇；明明是入夜，却说转为白昼，黄昏本是虚无，却说分予暝色，更是奇上加奇。然而，读这两句诗却并不感到它奇诡怪诞，相反，一幅江上月夜图呈现在读者眼前，生动而鲜明。此联是荆公诗中的名句，《冷斋夜话》举此与“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两联，引黄庭坚评语曰：“此诗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后来江西派论诗标榜句眼、诗眼，就是强调了这种铸语精警的艺术手法，如这联中“转空”“分暝”都是荆公戛戛独造之词，然于全句中不显得生硬晦涩，足可咀嚼回味。


颈联续写登塔的所闻所见。老鼠轻微一动便打破了山间的寂静，声音随之而起；乌鸦在荒寒的空中高飞，投下它们翻飞的身影。这两句通过细微描写，表现了山间入夜时分的宁静和荒寒，“鼠摇”的声响十分微弱，但犹可听见，说明空山幽寂，古塔阒静。乌鸦在夜空中飞过本是晦昧不明的，然其影可鉴，正表现了月色的明朗。这一联造语也很奇警。“鼠摇”“鸦矫”脱胎于卢纶的“斗鼠摇松影”和杜甫的“雁矫衔芦内”，但组合新巧，对仗自然，可见王安石炼字取意的精严娴熟。


如此静谧开阔的景色令诗人心旷神怡，深深陶醉，甚至忘记了尘世的烦扰和纷争，似乎将要与眼前景物融为一体，尾联就表现了诗人这种物我两忘的感受。“当此不知谁客主”一句，李壁注引《襄阳记》：“司马德操尝诣庞德公，值其上冢，径入室，呼德翁妻子，使速作黍。须臾，德翁还，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那么主客显指寺中僧人与作者自己。


《庄子·大宗师》中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此谓坐忘。”《庄子·外物》中也说：“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都指出了“忘”是一种绝高的思维境界。此诗的最后一句就是用了《庄子》的意思：道人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也忘记了用言语表达自己的感受。言外之意，正可见景色的迷人与江山的魅力。唯其如此，才能使诗人整个身心都融入眼前的景物，如痴如醉，物我两忘。写景至此，也就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结尾二句虽然只是刻画一种感受，却并不离登塔的主题，虽不写景，而景由此可见。《诗评》中评此诗云：“具吞吐嘘噏之势，造化归其毫端。”已指出了此诗在写景状物上出神入化的表现手法。其之所以成为王安石诗中广为传诵的名篇，原因即在于此吧。


（王镇远）